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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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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席謂之「擺檯面」;半席謂之「吃便飯」。本家聽說「擺檯面」,自然格外地笑逐顏開,一眼看見大小姐捧來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說:「水果碟子拿回去,換外國蘋果來!」 接著又張羅茶水,擺上煙盤;拿過一疊請帖和局票來,孫子卿便問:「劉三叔,要不要請兩個朋友來?」 「請一個。」劉不才答說:「把黃胖請了來。」 黃胖自然姓黃,但胖是虛腫;他生過一場黃膽病,一直不曾痊癒,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做「黃胖」。此人是個朱大器所說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對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話掛在口邊:「兔子不吃窩邊草。」劉不才要請他的意思,孫子卿當然明白;但就因為深知黃胖的為人,所以不加阻攔。 於是小王執筆,信手揮道:「飛請黃胖老爺速駕艷紅院一敘。」寫完,交「相幫」立刻送出。 「叫局了!」孫子卿說,「小阿媛舉薦吧!」 「慢慢!」朱大器說,「等開席再叫,也還不遲。讓三爺跟小阿媛敘敘,我跟你躺躺煙盤。」 於是孫子卿跟朱大器隔著煙燈對面躺下;小王端張凳子坐在煙榻前面聽他們談話——談的自然是正事;就這一路來,朱大器將他要走的那條路想停當了。 「我明天去看吳觀察。」他說,「這件事,我們要走大路。」 所謂「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釋,就是先徵得上海道吳煦的同意,秘密進行策動陳世發反正。這樣做法是拿自己的腳步先站穩,一向謹慎細密的孫子卿自然贊成。 不過,他也有疑問:「如果吳觀察不同意呢?」 「為什麼不同意?」朱大器反問一句:「又不要他出錢;而且策反不成,於他亦無害處,何樂不為?」 當然,還有朱大器個人對吳煦的關係,他尚未計算在內。孫子卿細想一想,果然不錯是自己過慮,就不再有何異議了。 「走大路可以省事得多。不過,老孫,交涉還是要你去辦;而且要辦得很紮實,不能拖泥帶水。否則,不但前功盡棄,還有後患。」 在燒著煙玩的孫子卿,聽他的語氣嚴重,便放下煙籤子;坐起身來,望著朱大器說:「是不是跟洋人辦交涉?」 「當然。」朱大器說,「雖說走大路,做起來要像走小路的樣子,才不會惹人疑心。我的意思是:洋槍仍舊照走私那樣,找條僻靜的小河濱運出去;我跟吳觀察要件公事,你拿了去看華爾,要他關照部下,放一條路。」 「這容易。這個交涉我辦得了。」孫子卿點點頭說:「我懂小叔叔的意思,要跟華爾切切實實講清楚,他不能干預我們的事;更不能出花樣,拿我們當是『嚮導』,暗底下派人跟蹤,去打陳世發。」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老孫,全局成敗的關鍵,就在這上頭,開不得玩笑的。」 「洋人說話算話;華爾我跟他打過交道,倒是講信用的人,就怕他不答應;答應了決無翻悔。」 「那就好了!」朱大器矍然而起,「大事已定。我們吃花酒吧!」 這時的小桂芳對劉不才,已經重熾舊情,有說有笑,渾不似初見時的那種所謂「面熟陌生」的光景,當大家商量叫局時,都由她一手安排舉薦;當然都出於么二——妓家的等級甚嚴,「書寓」的「先生」,一遇「長三」的「校書」,便即離座;同樣的,長三除非一年一度的「菊花山」,隨客觀光以外,平時從不肯出局到么二,否則就是「失身份」。 么二比較爽快,不似長三,有許多扭扭捏捏的做作;所以局票一發,紛然而至,各自坐在客人後面,低聲請教姓氏,然後自報花名、寓處,有幾套籠絡客人的甜言蜜語,因人而施。小桂芳舉薦給朱大器的,是么二中的紅牌,名字很雅緻,叫做黛芬。生得一張瓜子臉,長眉鳳眼,氣度不俗,而且多才多藝;應酬功夫,更是一等,聽朱大器是杭州口音,便談她四年前隨家人到三天竺燒香的情形。說起西湖,嚮往之情,溢於言表,倒惹得朱大器平添一段鄉愁。 正娓娓清談之際,只聽相幫高喊客到;門簾起處,進來一個中年人,一望而知就是黃胖。劉不才起身招呼,隨即為朱大器引見;黃胖自道曾經在王有齡那裏見過,但朱大器卻想不起來了。 提到王有齡,自不免使朱大器傷心,此時此地,這是個不合時宜的話題;做主人的孫子卿,急忙亂以他語,同時向黃胖使個眼色——古董商人最識得眉高眼低,自然能夠領會,便轉臉去向劉不才寒暄。 「來,來,胖哥!」劉不才將他納入首座,「先坐下來再說。」 「自然是朱觀察首座。」 「不,不!」孫子卿說,「我們是自己人;胖哥不必客氣。」 「還有哪位?」 「別無外客了。」劉不才答說,「特為請你,是有事跟你叨教。回頭再談。」 黃胖點點頭先不多問,坦然入座,也叫了局。於是主客五人,在鶯聲燕語中,相互酬勸;接著是由黛芬領頭奏技,喚進「烏師」來操琴,一個個當筵引吭,唱完了再坐一會,轉局而去,檯面頓時清冷了下來。 一般的規矩,大抵在此時就要「翻檯」,問津他處了。但此夕的情形不同,多不願另外徵歌選色;因而轉入把杯清談之局。 看似閒談,其實是正事;劉不才不經意地問道:「胖哥,最近收進什麼好東西?」 「好東西很多,可惜我力量不夠。」黃胖問道:「怎麼,劉三哥也好此道了?」 「附庸風雅而已。不過還沒有入門,所以要跟你叨教。」劉不才說,「不曉得字畫方面的行情怎麼樣?」 問到行情,當然是要作些買賣;黃胖見是生意上門,便精神抖擻地答道:「書畫的行情最難說;做我們這一行的,真叫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遇著內行是內行的價錢,遇著外行是外行的價錢。說老實話,劉三哥你不算內行;不過,我決不會拿你當外行。你先說,你想要點啥東西?是自己收藏,還是送人?預備了多少錢?拿你的打算,大致跟我說一說;我來替你提調,包你不會吃虧。」 「胖哥,你弄錯了!」劉不才說,「我是受朋友所託,有一票貨色想脫手。不是買,是賣!」 「這也好啊!是些什麼?」 劉不才身上就揣著從陳世發那裏抄來的一份目錄;正想取出來,只見孫子卿拋過來一個阻止的眼色,於是便住手說道:「東西很多,一時也說不完:有字畫、有古書。」 聽得這兩句話,黃胖大失所望,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如不說;略想一想說道:「劉三哥,我講個笑話你聽,有一天遇見一位朋友,他跟我說:『看見有人做了一副對子,好極了!』那就念來聽聽;他說:『是一副五言對。上聯記不得了;下聯是什麼什麼春。』一副好對子,我只聽了一個字。」 「胖哥,罰酒!」劉不才窘笑著說,「你真是北方人說的,罵人不帶髒字!」 「罰酒、罰酒!」黃胖乾了一杯酒,然後追問:「到底是些什麼東西?說個一兩樣來聽聽,怎麼樣?」 在此地步,如果不說一兩樣東西出來,看起來就像不上路的半吊子了。無奈劉不才在這方面的「記性」,比起他的賭來差得遠;明明是自己手抄的目錄,偏偏急切間一樣都想不起——也不是想不起,是想不全,記得畫、記不起畫的人,記得畫的人,卻又記不清是怎麼樣一張畫。因而不免發窘。 劉不才發窘是罕見之事,連朱大器都有些為他難過;便作解圍之計,故意拿話扯了開去。 「黃兄,」他問,「我們杭州戴文節公的畫,你看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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