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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這件事我還沒有動腦筋。」劉不才壓抑了聲音,也壓抑了內心的興奮,「這齣戲的上半部,唱得很火爆;我倒有點捨不得草草落場。」

  這句話,在小王就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了,「還有下半部?」他問,「下半部唱什麼?照我看,唱到大團圓也就差不多了。」

  「大團圓容易。朱家老小,我總可以把他們送到上海。不過,我心裏還不肯;費了這麼大的氣力,機會又不錯,就這樣糊里糊塗下場,未免可惜。不但可惜,還有後患;將來除非不走這條路,除非不遇著他,遇著他,你想怎麼過門?」

  「他」是指陳世發。小王想想不錯;此刻大張旗鼓,裝神弄鬼,到頭來杳如黃鶴,一場無結果。陳世發上了這個大當,自然恨之刺骨;一旦冤家路狹,撞在他手裏,那裏還有活命?

  「這樣說,劉先生,你真的要跟他做這筆生意?」

  「那又怎麼可以?將來光復了,還要不要做人?小王,」劉不才附著他的耳朵說,「陳世發很聽我的話,這幾天聽他的口氣,長毛好像做厭了,我想拉他過去。」

  小王大吃一驚,這個企圖太大了,搞得不好,便有殺身之禍,「劉先生,」他正色說道:「這件事你千萬慎重;最好到了上海再說?」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現在先不談;我們來研究研究,怎麼樣將朱家老小送到上海?」接著,他又將他跟孫祥太的關係,以及自己原來的打算,都講了給小王聽。

  「原來的打算不錯,能夠先由嘉興移到松江,下一步歸松江老大想辦法。不過,眼前要先通知孫祥太;朱家老太太也在等你的消息。」小王自告奮勇,「嘉興我也熟的,我替你去走一趟。」

  這是個好主意;但兩人明天就要回上海,小王突然說要到嘉興去一趟,豈不惹陳世發疑心?這得要找個很好的理由;不然,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

  小王聽了他的疑問,略想一想答道:「現在就有個絕好的理由在這裏,不如說嘉興那批槍——」

  「啊,啊!」劉不才恍然大悟,心急地搶話說:「你用不著說了,我懂了。」

  ***

  這天將小王安置在臨時佈置的一間客房中;劉不才仍舊睡他自己的臥室,與陳世發的房間在一個院子裏,只不過大小不同。每天晚上陳世發巡營回來吃夜點心,總要找劉不才相陪;這天也不例外,而且時間特別提早,因為劉不才明天動身到上海辦事,少不得還有些話要談。

  「巡查!」劉不才一開口就說,「我想後天動身。明天讓姓王的到嘉興去看一看,如果埋在那裏的槍還好用,我們把它起了出來;這票貨色,反正在我那個朋友算是報廢了的,可以當破銅爛鐵的價錢買過來,豈不是兩得其利?」

  「不錯,不錯!這個腦筋動得好。」

  「既然你答應了,明天就發一張『揮紙』給他;叫他當天趕回來。」

  「可以。」

  「我們後天一早走。我大概三天就可以回來;這件事我去辦,包你不會吃虧。不過,巡查,我有句話;本來不該問,不問又難過。」劉不才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我也懂點相法,照你的相,少年得志;不過煞氣太重。你今年貴庚多少?」

  「我今年二十二。」

  「這樣說起來,明年有一道關口。這道關口怕很難過;如果安然過關,以後一帆風順,有三十年的大運。」劉不才自問自答地又說:「我為啥要問這話呢?因為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報答;我想幫你過這道關。」

  陳世發悚然動容,「劉先生,我跟你也是緣分。」他鄭重其事地問:「你說我明年有道關,當然是難關;怎麼樣幫我過法?」

  「現在還說不出來,不過我及早留心,總有辦法好想。說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話,所謂『修心補相』,能夠做一兩樁陰功積德的事;命相自然會改變,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我說有句話想問不敢問,而又不得不問,就因為這句話與你過關有關係。巡查,話到口邊留不住,我請問你,你要弄這麼多槍幹什麼?」

  「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們在打仗,實力總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緊。戰場上拚命,談不到造孽;只不過槍多了,不要讓老百姓遭殃,這就是陰功積德。」劉不才又說,「巡查,你開張八字給我;我這趟到上海,託人替你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那裏有救?」

  「好!」陳世發隨即報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時辰;劉不才取張紙記下來,隨手放入口袋。

  正經話到此告一段落,陳世發開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濁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出米,幾乎家家都釀得有這種文人筆下的所謂「濁醪」;甜甜地如喝酒釀汁,極易上口,但後勁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斂手時,酒性已經發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劉不才在松江老大家上過一回當,頗具戒心;而陳世發卻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後來,常常嘆氣,彷彿抑鬱難宣似地。這就是劉不才所以說他「長毛做厭了」的由來。

  前兩天不便問,這一夜不同了。從小王一到,他們的交情就進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問問陳世發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懇切的聲音說,「我這幾天陪你喝酒,總看你悶悶不樂,想來是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談談?或者我倒可以幫你個忙,替你出個把主意。」

  「這個忙你恐怕幫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過跟你談談也不要緊。我先說我的出身——」

  陳世發投長毛時,還是個「小把戲」,隸屬「翼王」石達開部下;由帳下親兵擢升為偏裨之將。咸豐六年,「天京」內訌,楊秀清、韋昌輝冤冤相報,砍殺不絕;這年冬天,石達開回師平亂;一時「滿朝歡悅」,別有一番興旺氣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勢大變;因為「親貴」與群小妒功忌賢,大加排擠。忌石達開最深的不是別人,是「天王」洪秀全的兩個胞兄,一個是原封安王的洪仁發;一個是原封福王的洪仁達。

  這兩「王」本來是無知鄉愚,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此顯貴的一日;攬鏡自顧,怎麼樣也看不出鏡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別人大概也看不起他,這個念頭橫亙在胸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麼樣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於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倆這番心理去攻石達開,這雙難兄難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進讒,危詞聳聽,說石達開的權柄太重,總有一天為韋楊之續,奪權造反。一旦氣候已成,無人可製,只有束手待斃,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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