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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吃完晚飯,劉不才又在燈下造兵冊,直到三更天方罷;陳世發備了宵夜犒勞,還說要替他去找個「婆娘」,劉不才那裏有這份閒情逸致,笑笑謝絕。

  睡的地方很舒服,不知那裏弄來的一張紅木大床,舖的是狼皮褥子;蓋的是簇新的綢面洋布裏的厚棉被,但是劉不才卻不能入夢,在枕上盤算了又盤算;等盤算妥當,卻又興奮得睡不著了。

  第二天自然還是起來得很早,吃過早飯動筆,將陳世發報戰功的稟帖寫完,念著給他聽過,一切妥貼,就待封發之時,劉不才問道:「稟帖送到那裏?」

  「送到嘉定。」

  「那要經過上海。」劉不才問:「不知送信的弟兄,能不能到夷場上去走一趟?」

  「這——」陳世發大惑不解,「這是幹什麼?」

  「我不是說過,我那姓孫的朋友,有一批洋槍,而你又想買?我現在在想,先用不著我自己去,我寫封信給他;叫他將價錢開來,順便再帶幾枝樣品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陳世發浮起滿面笑容,「那我另外派人。要很機靈,又熟悉夷場情形的人去辦。」他想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有,有;有人。」

  於是劉不才立刻動筆寫信給孫子卿。信非常簡單,先說「闔家安好」,這是寫給朱大器看的。接下來說:「弟新交一友,頗講義氣;渠擬購洋槍一批,長短不拘,望兄看弟之交情,報價特別克己。並先交貨一批,數量可詢來人,能攜若干,即付若干。價款容後再算。」

  寫完,念著講了給陳世發聽;講到最後幾句,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是說,現在就可以弄一批槍來?」

  「對了!我的朋友相信我,憑我的信,要多少是多少;就怕去的人隨身帶不了。將來大批運出來,怎麼走法,還得好好商量。」

  「這當然要寫稟帖呈報上頭。現在先弄幾枝來試了再說。」

  陳世發想了一會說道:「我派四個人去,見機行事。不過,」他臉色突然變得嚴厲了,「劉先生,這件事開不得玩笑的。」

  「怎麼會開玩笑?我人在你這裏,承蒙你不棄,當我朋友;我開你這個玩笑,不就等於開我自己的玩笑?不過話要說明白,弟兄們去了,到地方找不著我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不肯給槍,這算是我開玩笑。如果路上出了別的毛病,不能記在我頭上。」

  「那當然。」

  「還有句話,我先要問清楚,這四個弟兄,見了我的朋友,問起來:『你們四位做啥行當?』他們怎麼說?」

  這一下將陳世發問住了,只好反過來請教:「你看呢?」

  「照我看,最好說老實話。我在這裏幹什麼,你待我怎麼好。我的朋友心裏就明白了。」

  「這樣一來,不會有危險?」

  「決不會。我的朋友又不是半吊子,會去報官。」劉不才為了穩妥起見,特別又在信上加了一句:「務必款待來人,千萬秘密。」

  有了這樣切實的信,陳世發自然深信不疑。當時便選派了四個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半天,決定第二天一早動身,這四個人如何走法,怎麼樣利用熟悉地勢的長處,抄小路,走捷徑到上海?陳世發都告訴了劉不才;但有一點,猶成難題。

  「去的時候是空手,怎麼樣也混得過去;從上海出來,帶著槍就麻煩了。遇見我們自己人也不要緊;遇見『妖兵』,關卡上怕難過。」

  「妖兵」是指官軍。這確是難題;劉不才細想了一下,認為以孫子卿的關係,或者可以幫他們過關,因而答道:「這只有到了上海再說。我的朋友,在上海人頭很熟;去的弟兄不妨老實跟他說,讓他想辦法,護送出境,或者辦得到。」

  這一說,陳世發比較寬心了。此時亦無從計議,只有派出去再說。

  ▼第三章

  四個人一起上路,三個穿的便衣;一個穿的長毛的服飾,也帶著公文,裝作押解三名「奸細」到上海。

  船到了「陰陽交界」之處,三個穿便衣的棄舟登陸,混過軍官、洋將、長毛三不管的地帶,進入夷場;其中為頭的叫李長山,生長上海城內,後來入了劉麗川的小刀會,再搖身一變而為長毛;對夷場上情形很熟,依照信面所開地址,直接投到孫家。

  孫子卿正好在家。門上來報有這麼三個人求見:再拆開劉不才的信一看,又驚又喜,卻又疑惑,不知道這三個人是何路數?他一向細心謹慎,不肯貿貿然出見,所以一面派人殷勤招待;一面跟妻子商量。

  「從沒有聽說過劉三叔寫過信——」

  「啊!」孫子卿失聲說道:「這倒提醒我了。這封信是不是劉三爺的筆跡,還很難說。最好請小叔叔來鑒定一下。」

  「這時候那裏去找他?」朱姑奶奶想了一下,眉目舒展地說:「我有辦法。」

  她從奩盒裏找出一張紙來,是劉不才給她寫的一個調經活血的方子;兩相對照,證明確是劉不才的親筆。

  「那就不要緊了。」朱姑奶奶說,「你先見了這三個人再說。」

  「慢慢!」孫子卿問道:「劉三爺怎麼會無緣無故,介紹人來買槍。他的那個很講義氣的朋友又是那個?」

  「傻瓜!他在長毛堆裏,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長毛。」

  「對,對!言之有理。『千萬秘密』就是這個道理。不用說,來的三個也是長毛。等我去見他們。」

  「你慢一點!」朱姑奶奶說:「我提醒你一句話:劉三爺人在長毛手裏。」

  這句話很要緊。孫子卿再將來信看了一遍,恍然大悟,看懂了劉不才是身陷虎穴,刻意交歡;信中有不盡之言,全靠自己去細心體味。這樣想著,格外慎重,覺得需要愛妻作個幫手。於是他說:「你不妨在屏風後面聽聽;如果我說錯了話,你咳嗽一聲,遞個暗號過來。」

  「那倒不必。我只聽聽,幫你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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