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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在傳說中,這八千人的下場極慘。據說,當太平軍派人接洽投降時,曾國荃下令,須先繳械。太平軍遵令而行,結果曾國荃命他部屬中,唯一非湖南人的朱洪章,盡屠此八千人,靡有孑遺。正史中有關安慶之役的記載,及曾氏兄弟與朱洪章的紀傳,都不曾提到有這八千人投降的事,自然更談不到「盡屠」之說。殺降不祥,而況菱湖東岸為曾家的老么貞幹所防守,程學啟的投降,就是曾貞幹的設計;同為降軍,待遇大不相同,似乎是一大矛盾,但研究太平天國史者,多主此說。看來是一重難明的疑案了。

  不過到了六月初一,菱湖西岸太平軍的營壘,盡為曾國荃所破,則是記此戰役必須大書一筆的;因為從此安慶城外已無太平軍,而真正的圍城開始了。

  適逢其會的是,恭親王所主持,新成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外交上相當活躍,與英國公使達成了一項協議:「禁止洋船濟匪」;同時嚴令「禁止漢奸附載長江英法輪船,貪利濟匪」。總理衙門並以同樣內容的照會,分致法國和俄國公使。英國海軍並派兵艦,巡弋長江作有效封鎖。於是安慶城內,大起恐慌;守軍乏食,紛紛出降。城內百姓到後來甚至吃人肉來苟延殘喘。

  外圍的太平軍,當然也要作最後的掙扎,楊輔清會合陳玉成由無為州繞道桐城以北,攻懷寧以西的太湖,同時一路搶割已熟的稻子。這一帶屬於多隆阿的防區,雙方兵力為十比一;但多軍士氣正旺,迎面痛剿,斬獲甚多,太平軍桐城西南二面的七座營壘,為多軍攻破。但多隆阿甚為機警,防備太平軍夜襲,每每紮營以後,又復他去,敵人常常撲空,反為多隆阿所伏擊,死傷甚眾。

  到了七月下半月,太平軍集合餘部,獲得四五萬人,重新進入集賢關,築新壘四十餘座,預備固守。集賢關是桐城與安慶之間的一處要隘——安慶府北三十裏,有座大龍山,稍東相接的另一高峰,名為小龍山。兩山盤亙,下瞰長江;南面兩山相夾之處,名為門山,形容其為兩山之門,再向南有白麟、火爐諸峰,山脈潛而復現,聳起如脊,所以名叫脊現嶺。集賢就是脊現二字,以訛傳訛的諧音。集賢關就在脊現嶺上,離安慶府十五里;安慶的北門,即以集賢關得名,叫做集賢門。

  從以上介紹的形勢,可知集賢關易守難攻;但為解安慶之圍,實亦不容此處的太平軍,固守自保,所以從七月二十起,這四五萬太平軍,分十餘路猛撲曾國荃所部的長壕。城內太平軍亦在四門列隊,準備接應,這樣到了七月廿八,始終無功。

  其時城內外兩處太平軍,一線交通,就靠菱湖通安慶水門的河道,城外太平軍以小艇偷運糧食接濟城內;城內則以因為欠缺火藥而廢置無用的槍炮,接濟城外太平軍。不幸在七月廿九日,雙方的接濟,都為在菱湖巡弋的清軍水師所截獲。

  在同一天,朱洪章擊退了集賢關向菱湖進攻的太平軍,這是安慶之戰的最後一仗。從此,不但城內守軍已斷指望;集賢關上的援軍亦放棄了救安慶之想,退出集賢關外,退桐城、退石牌、退太湖、退宿松,有的回天京、有的到皖南。

  七月三十,城內守軍逃的逃,降的降,殘餘少數,與曾國荃取得聯絡,以放一條生路為條件而獻城;於是八月一日卯刻,湘軍入城,百戰艱難,終於克復了安慶。

  安慶之克,是平洪楊戰史上的一件大事,亦是曾國藩「以靜制動」戰略成功的一大效驗。雙方的重視安慶,可由曾國藩的函札中見其大概,咸豐十一年四月初四日致其長子紀澤的家書中說:

  此次賊救安慶,取勢乃在千里以外,如湖北則破黃州、破德安、破孝感、破隨州、雲夢、黃梅、蘄州等屬。江西則破吉安、破瑞州、吉水、新淦、永豐等屬,皆所以分兵力,亟肆以疲我,多方以誤我。賊之善於用兵,似較昔年更狡更悍。吾但求力破安慶一關,此外皆不遽與之爭得失。轉旋之機,只在一二月可決耳。

  在這封信的十天以前,祁門解圍,而陳玉成回軍皖北,曾國藩急遣鮑超赴援時,曾有信致其四弟曾國潢,得失縈懷,憂思忡忡,溢於言表:「忽聞四眼狗逼集賢關外,九弟季弟又十分緊急,不得已抽朱雲嚴五百人,赴安慶助守於壕內;及調鮑春霆帶八千人赴安慶助攻於關外。此次安慶之得失,關係吾家之氣運,即關係天下之安危;不知沅、季能堅守半月,以待援兵否?若安慶能轉危為安,則事尚可為耳。」

  在此時,曾國藩的全部希望,寄託在鮑超身上,他確信,只要鮑超能夠趕到,戰局即可穩定。但其時風雨大作,道路泥濘,即令鮑超能冒雨行軍,輜重用羊角車裝載,則無法求速;所以曾國藩所憂慮的是,鮑超未到之前,曾國荃的長壕可能已先為陳玉成所攻破。結果鮑超不負所望,大敗陳玉成於集賢關,所以論克安慶之功,關鍵系在鮑超身上。

  安慶既克,曾國藩當日便在對岸的東流接到了捷報,即時有信覆曾國荃說:

  接喜信,知本日卯刻克復安慶。是時恰值「日月合璧,五星聯珠」,欽天監於五月具奏,似為非常祥瑞。今皖城按時應驗,國家中興,庶有冀乎?

  安慶克復,竟被視作非常祥瑞,可知關係之重。但文宗卻已不見此中興徵兆,於半個月前的七月十六,崩於熱河。如果安慶早克復一個月,病中得此喜信,文宗或許竟能延年;則辛酉政變,可能無由而作,歷史便又是另一樣寫法了。

  安慶之克,是清廷的喜事,但浙江,特別是杭州卻大倒其楣。從洪楊金田起事以後,失守的名城,不知其數,唯有杭州的遭遇最慘,為百年未有的浩劫。

  何以安慶克復,浙江會倒楣呢?這道理說起來很簡單,困獸猶鬭,何況太平軍裹脅百萬之眾,皖北不能立足;皖南又有左宗棠的嚴密防範,自然得要找一條出路,而浙江是唯一的可以「就食」之區。

  當時太平軍內部,在戰略上亦有兩派不同的主張,一派以洪仁玕為首,認為自古取江山先西北而後東南,由上而下,其勢順而易,由下而上,其勢逆而難。所以仍主張反攻皖北,謀取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的中原。另一派則是李秀成、李世賢兄弟的打算,就雙方形勢著眼,以為皖北以上,及江西、皖南等地,「敵無可敗之勢,譬如食果,尚未合時,其味必苦」,這就是說,浙江是一樹熟得將爛的果子,振力一撼,俯拾可得。

  當然,此時太平軍只剩下李家兄弟的兵馬,可稱勁旅;發言的分量,非洪仁玕可比。事實上,「天京」對在外的戰將,亦已失去控制。於是李氏兄弟的六七十萬人,由常山、開化入浙江,行軍如螞蟻搬家,首尾不絕,歷時十餘日之久,浙東的守將,閉城自保,不聞不問。加以鮑超在後路追擊,更如驅虎入羊群;鮑超由江西撫州,追到邊界,收復鉛山,亦解了廣信之圍,便收兵回皖北休息,因為再過去是浙江地界,與己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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