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鴻章 | 上頁 下頁


  此時的李元度,已經回到了老家平江。他的從祁門大營不辭而別,倒不是畏罪潛逃;只覺得自己決不是無人欣賞的「道旁苦李」,預備回平江另外招募人馬,帶出來報仇雪恥。

  李元度禦下極寬,但不大明是非;部下犯了法,求個情就可以寬免。所以營官部卒,愛戴有之,卻不大怕他,也不大聽他的號令。畏嚴樂寬,人之常情;家鄉子弟聽說李元度來招兵,十分踴躍,很快地又成一軍,名為「安越軍」。

  「越」者浙東,所以「安越軍」顧名思義,可知是一支援浙東的軍隊——李元度與浙江再度發生關係,是一個名叫鄧輔綸的人,居間拉攏。

  鄧輔綸的父親做過江西臬司,家道小康。由於與李元度是小同鄉,所以替他「管帶」過平江子弟兵。廣信府的攻防戰告一段落,李元度回平江重新招兵,鄧輔綸卻由同知報捐了一個道員,分發浙江;到杭州是在這年七月。

  不久李元度就有喪師失地之辱;鄧輔綸跟他取得了聯繫,為他進言於王有齡,說可招募平江勇丁援浙。王有齡所最感困難的就是兵力不足。所以鄧輔綸的建議,深中下懷,應允李元度如能辦到此事,他可以出面奏調,無形中解消了他的皖南失機的責任。於是而有李元度在祁門大營的不辭而別。

  及至十月初十的降旨李元度革職拿問時,他已帶兵出平江。其時李秀成由皖南、江西,竄入湖北;沿途收羅人馬,復又原途回金陵。李元度就跟在太平軍的後面,由湖南入江西;一前一後,旌旗相望,而實在不曾接仗,但李元度卻誑報克復了江西義寧等地。湖北、江西,居然據以出奏;這一下革職拿問之事,便無形中擱置了下來。

  祁門大營,自寧國、徽州接連失陷後,情勢危殆,幸虧鮑超、張運蘭兩軍得力;而左宗棠由幕僚轉為帶兵官,如新硎初發,其勢極銳,駐軍江西景德鎮,與皖南為犄角之勢。左宗棠當時驕氣還不太盛,與曾國藩相處,還能和衷共濟。此外則彭玉麟駐湖口,當水路要隘,對於局勢的穩定,亦頗有幫助,所以在咸豐十一年初,大致已站定腳步。其時的情勢,可由曾國藩致其長子紀澤的一封家書中,看出大概:

  正月十四日發第二號家信,諒已收到。日內祁門尚屬平安。鮑春霆自初九日在洋塘獲勝後,即追賊至彭澤,官軍駐牯牛嶺,賊匪踞下隅板,與之相持,尚未開仗。日內雨雪泥濘,寒霜凜冽,氣象殊不適人意,偽忠王李秀成一股,正月初五日圍玉山縣,初八日圍廣豐縣,初十日圍廣信縣,均經官軍竭力堅守,解圍以去。現竄鉛山之吳坊、陳坊等處,或由金溪以竄撫建,或經由東鄉以撲江西省城,皆意中之事。餘屬劉養素等堅守撫建,而省城亦預籌防守事宜,只要李逆一股,不甚擾江西腹地,黃逆一股,不再犯景德鎮等。三、四月間,安慶克復,江北可分兵來助南岸,則大局必有轉機矣!目下春季尚早,必有危險迭見,餘當謹慎圖之,泰然處之。

  鮑春霆就是鮑超。他的部隊即名為「霆」軍。其人是中國行伍出身的軍人中,最可愛的一個;曾國藩平生馭將,亦以得鮑超為賞心快意的一大樂事。彼此相知甚深,有許多佳話流傳。

  皖南及江西的局勢倒是穩定好轉了,浙江的局面卻是從咸豐十年二月杭州初次失守,到此時將滿一年,始終未見起色;論各省軍務,浙江是最弱的一環。提督饒廷選固少將略,談浙江本省的兵力,主力不過衢州鎮總兵李定太的一萬二千人,保土禦匪,都靠楊昌濬的所謂「借將」,最顯著的是張玉良,借自江南大營;此外還有林文察,是清朝台灣的唯一將才。

  借將以外,復有借勢。借勢者靠恃他省為屏障;因此皖南的軍餉,一直由浙江籌撥,年耗三十餘萬,而周天受門戶之見極深,浙江並未能獲得保護的實益。當洪楊初起時,各省都在練兵,惟有黃宗漢採取禦敵於境外的策略並不錯,且頗受文宗的獎許;但因此便缺乏如胡林翼所說的,「得力之將數人以折衝禦侮於其間。」實亦非始料所及。

  至於彼此相仇,則說來最令人痛心,所謂「乖氣致戾」,只談一件事,就可想見:有個四川人,叫王道平,在杭州城內巡撫衙門前面的「梅花碑」擺測字攤,已經十幾年,忽然有人疑心他通匪,說已接受太平天國的偽號,就是王道平三個字翻過來,偽封為「平道王」。

  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居然有人相信,拿他捆送營務處,要求立即處決。官府當然要依律審問,搜查他的寓所,毫無佐證;而暴民鼓譟轅門,群聚不散,結果將王道平拉了出來,「臠割其肉立盡」,這股乖戾之氣,實在可驚亦復可憂。

  乖戾之事,不一而足,愈到危急時愈甚,遠道風聞,只道浙江的局勢,是名副其實的「兵凶戰危」,避之為吉。

  當然,認為浙江的局面不祥,僅是他省手握兵符的大帥不肯援浙的三個原因之一,此外兩個原因是:第一,自顧且不暇,如果捨己耘人,何異縱井相救;第二,何桂清失陷蘇常,影響大局不細,士論對何桂清十分不利,而王有齡是何的謀主,連帶予人以很不佳的印象,當然亦無法激起他人奮身援手的俠義心腸。

  因此,儘管王有齡賞加頭品頂戴聖眷甚隆,但他支撐浙江的局面,其中艱難困窘,怨謗叢集,幾次欲哭無淚之苦,實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最感棘手的,還是兵餉兩事。餉則竭澤而漁,先以協濟他省的,至此自給不足,先是積欠三四個月始能發給一個月,換句話只能照原額發放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到了咸豐十一年春天,積欠三四個月竟只能發放半個月了。

  因此,不但軍紀愈壞,擾民更甚,兵民相仇的程度更深,而且借來的客軍,紛紛求去——當然,討還援兵的省分,亦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如福建由於咸豐十年冬,武平、連城、長汀失守;第二年春天便不能不要求撤回閩勇。

  閩勇由總兵曾玉明、副將惠壽所統帶,而實際上的主將是林文察。他是台灣彰化人,字子明;咸豐八年助剿淡水土匪,捐餉助軍,做了武官;官銜是遊擊,留福建補用。咸豐十年,建寧、邵武及寧洋、永安間,有兩大股土匪騷擾,為林文察所破,因功擢升參將,賜號「巴圖魯」;巴圖魯必賞穿黃馬褂,但稱號不同,林文察此時的稱號叫做「固勇巴圖魯」。

  林文察受命援浙,是在咸豐十年十二月初。當時太平軍由江西出浙江婺源,攻下常山,接著江山亦易手。林文察以孤軍受命收復江山;在失守後的第五天,與太平軍大戰於大溪灘,旗開得勝,連夜追擊,李世賢屯江山一帶的部隊有兩萬多人,傾巢而出,分三路抄襲。林文察所部只有二千人,分別迎戰,又大勝一仗,斬獲千餘;李世賢退回江山城內,自此日有接戰,互有勝負,形成膠著的形勢。

  十二月廿五,林文察發動一次突襲,親自帶兵「踏營」;林文察的部隊,得力於火器精良,一時火光燭天,城內大震。他在踏毀十幾座敵營以後,乘勝攻城。他一面身先士卒,登雲梯、攀城牆;一面設下埋伏。李世賢所部倉卒遇變驚惶失措,由西、北兩面遁走,為林文察預先埋伏的砲兵所轟擊,傷亡甚眾。江山縣城亦就在這一夜為林文察所收復。因此,擢升副將,晉號為「烏訥思齊巴圖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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