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鴻章 | 上頁 下頁


  其中攻祁門大營的主將是李世賢,由浙西統兵四萬餘人,助攻寧國,曾國藩所部張運蘭一軍,受阻於旌德,於是寧國府以援絕而失守,戴罪圖功的提督週天受殉職,其時距曾國藩立大營於祁門,不過十天的功夫。

  接著徽州也失守了。這是曾國藩一生師友交遊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一大憾事。但平情而論,曾國藩亦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徽州失守的責任,全屬李元度。當時李元度是回湖南平江募勇,自成一軍;在寧國府失陷之前,到達祁門。李元度原任浙江溫處道,曾國藩特請調補為皖南道;預備讓他主持皖南的軍務,所以等他帶著平江的人馬一到,隨即派他接辦徽州的防務。此時立足未穩,曾國藩一再告誡,惟當堅守,但李元度急於見功,不遵調度,出城接仗,屢戰屢敗;李世賢由績溪猛撲,平江新募之勇,抵擋不住,竟致徽州失守。

  徽州失守後,李元度下落不明;曾國藩馳奏以後,並奉到文宗的溫諭:「李元度謀勇兼優,戰功屢著,此次挫劫,深為可惜。人才難得,著該大臣迅速查明下落具奏。」結果不待查明,李元度自己出現在祁門大營。

  曾國藩對他異常失望。這不僅因為喪師失地,還夾有感情上的複雜因素——李元度本是舉人;當曾國藩辦團練時,他在貴州當學官,平生喜歡談兵說劍,此時便寫了一封數千言的長函,暢論戎機。曾國藩得信大為欣賞,招入幕府。咸豐五年,曾軍奉旨移軍江西;命李元度回湖南平江原籍,招募了三千人屯湖口;第二年移兵撫州,後來又移到張天師的老家貴溪,協助沈葆楨防守廣信府,而三千子弟兵,卻只剩下七百了。

  咸豐七年,太平軍兩萬攻玉山;而李元度便以七百人迎敵,燒斷了浮橋,敵人無法渡河,由上游淺處涉水而過,包圍玉山。

  李元度回城拒守,被敵軍連續不斷的攻了兩晝夜;他在城頭親自督戰,左頰還中了子彈,負傷不退。而敵軍忽然罷攻;仔細查察,發現地面下有雜聲,知道又在挖地道了。於是,相準了地方,先挖一條壕溝等著。地道挖通,太平軍恰好自投羅網,亟亟退去,而李元度已按下伏兵,以寡擊眾,打了極漂亮的一仗,廣信府轉危為安,也就因為這場戰功,得由知府以道員記名,並加按察使銜,賜號巴圖魯——滿州話「勇士」之義,此後又以應援浙之功,放了實缺,是浙江溫處道,但浙江的官卻一直未到浙江效力,為此,浙江前後兩任巡撫羅遵殿、王有齡對曾國藩頗有怨言。

  曾國藩對李元度的期望甚殷,而且有意助他成大功、立大業,首先奏調他為皖南道;皖南道本名徽寧池太廣道,慈禧太后的父親惠徵就當過這個官,是有名的一個道缺,照例加按察使銜。

  其次當曾國藩出奏之時,曾有一封長信給李元度,所作規劃,可見愛重之意。

  入皖南膏腴之地,大有可為。頃已奏閣下調補斯缺。明年國藩有維揚之行,此四府一州者,敬以相屬。大抵地方事,閣下主之,軍務事季高主之,升遷舉劾,則兩公商辦。

  由此可見,在曾國藩心目中,是以李元度與左宗棠相提並論的。不僅如此,在感情上,對李元度也有偏愛:

  閣下不赴浙履任,浙人避免怨閣下而兼及不佞。然僕以貴部守寧國之名城,而以左、張、鮑三軍左右夾輔,則僕之為閣下謀也甚忠。

  左是左宗棠,當時正提新軍六千,兼程赴江西,曾國藩預備讓他當廣德一路;張是張運蘭,在廣德與寧國之間遊擊接應;鮑則是鮑超,將由石埭攻池洲,所謂「左、張、鮑」三路「夾輔」者如此;曾國藩是以所部精銳,助李元度成大功,就像他多方設法助曾國荃成大功一樣,等於拿元度當同胞手足一樣。

  照曾國藩的打算,皖南一地可以託付李元度,他便好去整頓江北大營,既以援安慶,亦以復蘇常。那時候祁門大營,自然由李元度主持;雖不能當欽差大臣,至少會有個「幫辦軍務」名義;然後補實為監司,署理巡撫,順理成章地以方面大員,當方面之任。

  就為了這樣一份苦心殷望,變成愛之深則恨之切;大營立腳未定,連失名城,實際上的僨事,亦使曾國藩有創巨痛深之感。如果李元度真的殉了節,則地雖失而士氣不失,對朝廷亦好交代。像現在這樣空身逃了回來,何以慰君父之望,更何以鼓舞將士?因此,曾國藩大傷腦筋,當然也不會有好嘴臉給李元度看。

  於是軍中有些刻薄的人,做了一副嵌字的對聯:「士不忘喪其元;公胡為改其度?」橫額叫做「道旁苦李」。李元度受不了這些譏訕,來了個不辭而別。

  這一下,曾國藩真的冒火了。照公事來講,李元度此刻是「聽勘」的待罪之身,何能來去自如?因而請幕友具奏嚴劾。

  這個幕友也是他的門生,就是李鴻章。李鴻章先從呂賢基回安徽辦團練,後來在安徽巡撫,也是在他的老師福濟幕府中,極不得意;輾轉投入曾國藩大營,專司章奏公牘。平日謹遵師命,唯獨這一件事,卻提出了異議。

  「李次青跟老師共過患難。似乎不宜出以如此決絕的手段。」

  「李次青自取之咎。」曾國藩說:「大營初立,像他這樣子不中用,又不聽調度,我何能在祁門立足?」

  「祁門形如釜底,是兵家的所謂『絕地』,本不宜安營。」李鴻章又說:「老師如果一定要奏劾李次青,門生不敢擬稿。」

  曾國藩摸著鬍子,慢吞吞地說:「我自己來!」

  「果然如此,門生也要告辭了。」

  李鴻章以去就力爭,而曾國藩絲毫不為所動,將手向外一伸:「悉聽尊便!」

  師徒二人言語碰僵了,李鴻章當天收拾行李,投奔江西。曾國藩果然親自擬稿出奏;十月初十奉到上諭:「皖南道李元度不能堅守待援,著即革職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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