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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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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一來卻使他更覺得朱大器說句話不錯,既然跟李小毛複了交,就應當勸他上進。所以在安步當車到松風閣的途中,便吐露了肺腑之言。 「小毛!我看朱素蘭這面,你只好對不起她了。」他說:「人生在世,不會一直扯順風旗,也不會一輩子倒楣,總有幾個可以翻身的機會。有人巴結了一生一世,巴結不出一個名堂,就因為不曉得啥是機會。有人呢,吊兒啷當,看起來沒出息,偏偏爬起跌倒,跌倒又能爬起,這是啥道理?就因為他別處糊塗,機會一來,倒是眼明手快。小毛,機會錯過不得!」 「你是說,眼前是機會?」 「是啊!你自己難道看不到?」 「我倒也覺得有那麼點意思。不過,不大識得透。譬如,朱道台能挑挑我,讓我立個招牌起來,有素蘭做幫手——」 「不要再講素蘭了!你拋不掉素蘭就要失掉機會。」 「這話我不大懂。她礙著我啥?」 這是明知故問呢,還是真的不懂?而不論是哪種情形,都足以說明粉面虎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及朱素蘭。意會到此,小張不免失望,甚至有些卑視。 因此,他的話就說得有分量了:「小毛,做人做人,人是要做的。你也總不能老是虧負待你好的人吧?」 這句話真是當頭棒喝!李小毛仿佛半夜裡胡思亂想,為名為利,熱辣辣地丟不開的當兒,忽然聽得深山古寺的一杵鐘聲,頓時塵念俱消,回頭看一看自己過去的一切,慚愧得汗出心跳——可不是嗎?師父待自己好,做下了對不起師父的事,粉面虎待自己好,卻又在打算拋掉她了! 見他滿臉脹得通紅地,低下頭去,小張知道他良心發現了,心裡很感動,也很高興,覺得正該把握機會,切切實實勸他一勸,所以很用心地想了一下,繼續用極懇切的聲音說道:「我剛才說,現在是你的一個好機會,不光是能夠翻身,而且能夠直得起腰來。這話怎麼說呢?過去你有開香堂、請家法那件事在那裡,大家對你總不免『另眼相看』,現在孫老頭說過了,從此恩怨一筆勾,從他嘴裡說出這句話來,勝過我們千言萬語說你的好。我們說你好,人家肚皮裡在冷笑:這個傢伙!只幫自己人,不講是非。孫老頭抬一抬手,就見得你不是啥十惡不赦的人,人家心裡就會這樣想:李小毛做人總還有可取的地方,所以他師父肯放他過門——」 聽到這裡,李小毛矍然而起,不斷搓著手,那樣子既興奮、又不安,仿佛喉頭有好些話堵塞著,不知道先說哪一句好似地。 「慢慢,你聽我說完!」小張也是說到緊要關頭,怕話一中斷,事後再補就不夠力量,所以一面搖手,一面提高了聲音說:「你為人到底如何?有沒有可取的地方?就看你自己。 如果你講信義,重情分,說你好的人多,說你壞的人少,那時候人家提到你的過去,又是一樣想法:啊!李小毛人不壞啊!當初那件事,大概其中另有隱情,看起來恐怕他還是受了委屈。如果你仍舊毫不在乎呢,你倒看看,人家會怎麼說:李小毛,哼!他也好算在人堆裡排的?過去的不說,只說大豐的老闆娘好了,人家怎樣待他,他怎樣待人家?這種人,忘恩負義,狗彘不食。罷了、罷了,從此不必提他!」 這番話真是暢所欲言,說得李小毛如芒刺在背,但痛雖痛,一顆心倒踏實了,「小張!」他大聲說道,「你不必再說了。 我依你就是!」 「不說不成功!」小張志得意滿地笑著,「不過你聽了刺心的話,我都說完了,要說兩句好話你聽聽。大豐老闆娘實在很夠資格,論貌、論才、論對你的情分,真正是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姻緣。而且看她是福相,雖然早年守寡,收緣結果一定是好的。她好當然你也好,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 「說得對,說得對!我主意打定了,不過素蘭那裡要有個交代。」 「這你不必愁。有我!」小張很有把握地說,「決不會有啥麻煩!」 這是小張虛晃一槍,好教李小毛心無掛慮,其實他亦沒有什麼把握,所想到的無非一面多送朱素蘭幾文,一面托順姐從中勸解而已。 *** 由於粉面虎的格外出力,一萬石米湊齊了九千,還有一千石洋米,由於孫五所開的大有年米行,與運米的怡和洋行有運費上的糾葛,亦在孫子卿與蕭家驥的奔走之下,圓滿解決。這一千石米,大有年僅賺傭金,只有幾百銀子,而積欠怡和的運費,照英鎊折算紋銀,將近二千兩;所差的一千多銀子,由孫子卿與大豐作保,准在半年內完清,怡和方始開出樣單,讓大有年提貨轉交朱大器,湊足全數。至於應繳的京米,朱大器軟求硬索,為替杭州百姓請命,對幾位委員幾于當筵下跪,到底卻不過他的面子,同意轉讓了。 一切運貨裝船的工作,是由大豐與大有年派出得力夥計,在松江老大與孫祥太合力主持之下,晝夜趕辦,不過三天功夫,萬事齊備。挑定二月十九觀世音生日那天,是個黃道吉日,宜於啟程。朱老太太信佛甚虔,每年必吃「觀音素」,朱大器是個孝子,亦跟著老母持齋,因此,二月十八日夜裡,孫子卿夫婦為朱大器餞行,用的是素席。 主客是朱大器,其次是孫祥太、松江老大、小張、劉不才,都是預定要跟朱大器到杭州去的。劉不才與順姐正打得火熱,朱大器勸他留在上海,而劉不才認為誼屬至親,患難理當相共,堅持同行。他這樣義氣,孫子卿覺得不能沒有表示,無奈實在不能分身,因而仍舊是蕭家驥自告奮勇,代師助朱大器一臂之力,慨然請行。 別的客人都到齊了,卻就缺他一個。做主人的要先開席,而朱大器執意要等。一等等到九點鐘,才見他趕到,帶來一個好消息,嘉興在這天下午克復了,同時也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程學啟攻城時,受了重傷,性命恐將不保。 聽得這些消息,枵腹以待的人,都顧不得入席,欲知其詳。據蕭家驥從程家所瞭解的情形是,連旬陰雨停戰,程學啟趁此繕修戰備,月半以後,天色晴霽,圍城的各路人馬,開始發炮猛攻,從二月十六黎明開始,兩天兩夜,環攻不息。程學啟懸重賞招募「選鋒」爬城,前後四次,死傷數百,不能得手。 到了十八,也就是這天午後,主攻北門的程學啟,親自衝鋒,率領親兵,如瘋了似地,狂喊向前,打算搶上城牆缺口,登高一呼,激勵四面友軍,合力破城。 城牆缺口之處,有上千的長毛堵塞著,彈藥雖然不繼,到底在緊要關頭還能開幾槍。誰知一槍打中程學啟的太陽穴,立刻暈倒。 這一倒下,反倒使得程學啟一軍,成為「哀兵」,拚死直沖,所向披靡,終於登上嘉興城頭。 聽到這裡,朱大器問道:「那麼,嘉興到底克復了呢,還是在巷戰?」 「克復了。」蕭家驥答說,「巷戰是避不了的,不過無礙於大局。」 「照這樣說,杭州克復也快了。」朱大器很興奮地說,「杭州的長毛,全靠嘉興接濟,嘉興一克復,糧源已斷。杭州的長毛,軍心先就動搖了。我們要趕快!趕在杭州克復以前,米就要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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