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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不然。」朱大器說,「杭州靈隱寺飛來峰下的冷泉亭,有副對子:『泉自幾時冷起;峰從何處飛來?』凡事都有個根由,一定要弄清楚。如果不是從我這裡過手拿到三千銀子,他自然還是安安分分,陪著大豐老闆娘過日子。你想想看,這個道理!」

  道理容易明白,處置卻真為難。「那麼,朱先生,我倒請問你,」小張問道,「你的意思是不是一定要李小毛有句話,決不會做對不起粉面虎的事,你才肯付他那筆錢。」

  「一點不錯。」

  「這怕難。」

  「你跟他複交了,就應該勸勸他,他作的孽也夠多了。不可再作孽。人總要講良心,尤其是貧賤之交,糟糠之妻,不可以忘記。我再說一句,既然稱到『粉面虎』,就決不是『偎灶貓』。幫裡不是有句話:『你做初一,我做初二』?等到粉面虎做起初二來,只怕李小毛就再沒有翻身的日子了。」

  這個警告,連小張都有些入耳驚心,因而又是連連點頭:「朱先生這幾句話,倒是苦口良言。」

  談到這裡,窗外咳嗽一聲,是松江老大的聲音,先報個信,他要進來了。窗內朱大器與小張的那番對白,他是否都已聽到,無可究詰,反正關於李小毛的一切,話也談得差不多了。為了尊重松江老大和他幫裡的規矩,大家心照不宣,絕口再不提李小毛的名字。

  接下來,便談如何運米到杭州?以及到了杭州要做些什麼事?朱大器這兩年蟄伏,無所作為,大家都以為他豪氣、魄力、衝勁,似都不如前,這天一夕之談,方知不然!朱大器依然是那樣銳于任事,也依然是那樣計慮周詳,而且也依然是那樣凡事先為手下著想。

  第十章

  這夜幾乎談了個通宵。各人該做的事,雖未曾一條一條列出來,但大致都有了定規,亦可以說各人盡其所長,自告奮勇將該辦之事,一項一項都認了去。第二天開始,各人歸各人去安排,而第一件事是,由松江老大派人專船到嘉興去迎接孫祥太。

  接到上海,照「家門」中的情份,自然由松江老大招待。

  接風宴罷,松江老大先說:「老大!明天晚上,我們小叔叔專誠請你。你把辰光空出來,不要答應人家的約會。」

  「這,」孫祥太問道:「『專誠』兩個字不敢當。朱先生有啥事情,吩咐下來就是。」

  「言重,言重!」朱大器從身上掏出一個帖子來雙手遞了過去,「孫老大,你一定請賞光!」

  帖子是全帖。禮數如此隆重,定有所謂,而且可以猜想得到,不是很輕鬆的事。但江湖上講究的是「閒話一句」,即今明知是「鴻門宴」。亦無退縮之理。所以孫祥太反倒不作謙詞了:「朱先生賞臉,我不能不識抬舉,准到!」

  「好極。」朱大器又說,「我的意思是誠懇的,不過也不是虛客套。特地借老孫府上擺桌飯,為的是請朱姑奶奶也好作陪。說句好朋友托熟的話,我雖沒有蒙『祖師爺慈悲』過,其實家門的興衰,我跟兩位老哥一樣關心。」

  「這倒是真話。」小張接口說道:「門檻內外都是一樣的,只要講義氣,做事不違背祖師爺的道理,哪怕沒有『慈悲』過,照我想來,祖師爺一定也會點頭的。」

  「是啊!」孫祥太感慨又生,「做人憑心!心不好,哪怕上過香、磕過頭、當著祖師爺立過誓,一點用都沒有。」

  這話當然是指李小毛而言的,說下去諸多不便,因而劉不才將話扯了開去。追憶前一兩年出生入死的往事,頗多可談,而官軍畢竟打得還好,東南半壁,恢復舊觀,只是指顧間事。因而展望前途,又談到彼此協力,重整家園,做一番事業的計畫。這樣越談越起勁,也越談越投機。大家都深深感受到朋友之樂,不知不覺又談了個通宵。

  孫祥太每天要打拳,要溜馬,見天色將曙,便索性不睡,說是一個人要出棧房去走走。

  為了盡地主之誼,松江老大便要相陪,小張與他住一家客棧,起居更當相共,而孫祥太一概辭謝,意思相當堅決。最後又說,是有事要辦;要去看一個朋友。既然如此,不必勉強,各自歸去睡覺。

  只有小張不大放心,「老孫,上海只怕你還沒有我熟。這一兩年夷場上格外發達,新辟了好些路,繞來繞去,越發難走,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情意殷殷地:「好在我也不困。」

  「不必,不必!我一個人去。」

  「要嘛,關照棧房裡替你喊一乘轎子。」小張問道,「你的朋友在哪裡?」

  「在——」孫祥太答道,「我曉得地方。你不必費心了。」

  是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再要多說,就是自討沒趣了,小張只好聽其自便。但回到自己房間,睡在床上,想想不免困惑,孫祥太的行動,似太突兀。這麼早不是看朋友的時候,他這個朋友姓甚名誰,住在哪裡?又何必如此諱莫如深!凡此都不能不啟人猜疑。

  「嗐!」小張失笑了,事不關己,何苦放著好好的覺不睡,去花這種不相干的心思?這樣一想,立刻便能丟開一切,翻個身恬然入夢。

  睡了不知多少時候,朦朦朧朧聽得有人在喊,睜眼一看,是劉不才掀著帳門站在床前。

  「小張,快起來!」

  聲音中帶關驚惶,再定神看他的臉色,亦複如是。小張的心一懍,睡意全消,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下地來,急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快去通知李小毛,叫他趕快走!」劉不才說道,「孫老大已經打聽到了他的地方,約好了人,要『做掉』他。」

  「這——」小張結結巴巴地說,「這是為啥?事情已經過去了。」

  「你不要不相信。事情一點不假!」小張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我去通知他。不過怎麼說法,你要告訴我。」

  劉不才也不知該怎麼說法,只能將消息來源告訴他:「是朱姑奶奶來跟我說的。朱姑奶奶是哪裡來的消息?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想來你也曉得,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小張一面扣衣服鈕子,一面答道:「這不用說,是松江老大告訴朱姑奶奶的。大概老孫約的人。跟松江老大也熟,消息的來源如此。不過我不明白,事情過去了這麼久,香堂也開過了,為啥老孫氣還不消,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那就不曉得了,現在也沒有功夫細談。事機急迫,你趕緊去吧!」

  「當然。」小張索性坐了下來,緊皺眉頭,是用心思索的樣子:「劉三哥,你跟我一起走。話有個說法,我們在路上商量。」

  「一時也沒有啥好商量的!如今第一步先通知李小毛避一避。我看就在朱素蘭那裡落腳好了。第二步該怎麼走法?到了那裡再商量。」

  「言之有理!就這麼辦。」

  於是小張匆匆漱洗,與劉不才出了客棧,兩乘轎子飛快地直奔大豐。下轎一看,便覺從夥計到小徒弟,神色都有異狀,兩人對看了一眼,各起警惕,說話要謹慎。

  「敝姓劉。」劉不才先開口,「是朱道台派我來的,有筆生意是跟寶號姓李的朋友接的頭。請問,他在哪裡。」

  「啊,啊!」帳臺上走下來一個人,長袍馬褂,像是大豐米行中有身份的管事,「劉老爺請裡面坐。」

  引入後進客堂,小徒弟遞過茶煙,那人告個罪轉到後面。

  過了好半天,只見出來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面如銀盆,眉發如漆,別有一種令人目眩的顏色,不用說,這就是粉面虎了。

  「哪位是劉老爺?」她問。

  「我就是。」劉不才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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