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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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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面虎的臉繃緊了,「輸得光光?」她問。 「還剩下一點。」 「剩多少?」 「一百多兩銀子。」 「哼!」粉面虎冷笑道,「明明輸光了,還要說假話!你一上賭桌,不輸光了肯站起來?我才不信!」 李小毛以不答表示默認。心裡卻在盤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照粉面虎跟朱大器定規的辦法,一半向同行轉購,預做「白當差」,回扣已經落空,另一半由朱大器自己去設法,更談不上回扣不回扣。忙了一陣,到頭來一場空,現在有粉面虎肯承認這筆定洋,恰好補足原數,仍然可以照預定的計畫行事。不過,粉面虎至今未曾鬆口,還得小心應付。 粉面虎也有她的盤算。三千兩銀子不能出公帳,因為做生意最犯忌徇私,李小毛名義上是大豐的夥友,虧空帳款應該照賠。不然其他夥計心裡會不服,或者發生同類事件,要追保索賠之時,話就不容易說得響。但如私下取三千兩銀子交給他賠補公帳,卻又苦於湊不出這麼多現款。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較;但她不願告訴李小毛,為的是氣不過他,不肯讓他心裡好過。 李小毛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顆心懸在那裡,確是很不好受,轉念一想。自己未免太傻,事到如今,她肯也罷,不肯也罷,反正話已說出口,這三千銀子一定可以著落在她身上——只要跟小張說明白,朱大器付米款的時候,扣下三千銀子就是。粉面虎也是講究外場的,自然不能不承認,回來可能有一場饑荒好打,那就再說了。倘若吵得厲害,索性就吵散了它,倒也乾淨。 念頭轉定,神氣也就不同了,和顏悅色地說道:「今天你辛苦了,不要再氣惱。舒舒服服吃頓酒,早點上床。有啥傷腦筋的事,明天再說。」 粉面虎聽得這幾句溫柔體帖的話,覺得落個「寡婦偷人」的名聲也還值。不過她對李小毛已起戒心,所以心裡熱辣辣地捨不得他走,表面卻不能不擺出去留「悉聽尊便」的無所謂的態度。而李小毛只道她餘憾猶在,少不得盡力巴結,從堂屋到臥房,視線只隨著她那臃腫的身軀轉。 由於夜來勉效馳驅,格外出力,李小毛竟睡得失瞌了。起床不見粉面虎,只道她在前面店堂裡看帳,不以為意,但直到正午,未見蹤影,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是到朱大器那裡去了。李小毛這一急非同小可,因為她此去一定要談到那三千銀子的定洋,朱大器不明就裡,實話直說,」本無其事,那就不但算計落空,而且騙局拆穿,見不得人了。想來想去,唯有去找小張設法挽救。卻又不知從何處去尋他這個人?萬般無奈,唯有先到永裕棧去探問;幸好小張在櫃上留了話,是在松風閣吃茶會朋友。 趕到松風閣,見著小張,未曾開口,小張先就笑著說道:「我算到你一定會來尋我。」 「糟了!只怕你也沒有辦法。怪我不好。睡過了頭,要一早跟你碰頭,事情就妥當了。」 「現在還有啥不妥?你說。」 聽前後語氣,似乎其中另有道理,李小毛便不說緣由,先問一句:「你知道不知道,她昨天、今天都去看了朱道台?」 「知道。今天我還見著了。人,著實不錯,小毛,你配不上她。」 「這些閒話先丟開。你告訴我,她今天去了,談些啥?」 「談些啥,你應該曉得。」小張變了埋怨的語氣,「你騙她收了三千銀子的定洋,應該早來打個招呼,兩下不接頭,差點戳穿西洋鏡。」 「怎麼?」李小毛驚喜交集,「西洋鏡沒有戳穿?」 「都虧得朱道台。他聽粉面虎提到定洋,含含糊糊不說啥。 正好我去了;他拿我拉到一邊,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想,這當然是你耍的花腔,朱道台聽我說完,點點頭不出聲。 「不能不出聲啊!他跟粉面虎怎麼說的呢?」 「自然承認付過。事後他跟我說,三千銀子他替你扣下來了,不過是劉三爺的原經手,仍舊要由劉三爺過付。此外——」,小張突然問道,「小毛,你要怎麼請客?」 「談什麼請客?大家『劈靶』就是,連劉三爺在內,三一三十一照『劈』。」 「『劈靶』?啥叫『劈靶』?」 這是洋場上新興的一句「切口」,流行於黑道之中,本是分贓之意。所謂「見者有份」,只要眼見他人竊盜詐騙,默然旁觀,不去壞事,事後就可以要求「劈」一份。李小毛也是剛學來的這句切口,不經意地脫口而出。經小張一問,方始發覺說這樣的話有失身份。好得他不解,也就無須細說了。 「我是說我這三千兩銀子,大家三一三十一照分。」 「那你也未免太大方了!」小張說道,「你請我吃頓花酒。」 「那容易。」 「還要把素蘭請來,高高興興在席面上唱一段。」小張又說,「大家都在背後說素蘭,在外頭從來沒有笑臉,你要叫她笑一回,也是我的面子。」 「她不笑是有道理的。當初學三笑的時候,說到『大踱』、『二刁』這一對活寶,她就要笑場。她師父罵她,說你自己笑了,客人就不笑了。無論如何不許笑。久而久之,怕成習慣,人家才笑她『額角頭上樹貞節牌坊』。其實冤枉!這也不去說它了,總而言之,小事一段。」 「那就言歸正傳,你的情形,我也跟朱道台說了。你想自己立個門戶,他說你有出息,答應你的回扣,只要是大豐代為經手的,還是照出,算來總在一千兩銀子以上,不過,他好像有點不大相信你會拿這筆錢去派正經用場。」 「不會的。一定不會!」李小毛氣急敗壞地說,「朱道台如果不相信,款子我存在他錢莊裡。」 「這倒也是個辦法。將來你生意做得有了信用,如果貨款要周轉,也方便。」 正說到這裡,小張仿佛覺得眼前一亮。定睛看時,意想不到的竟是順姐,她穿的是藍袖大毛出鋒的皮襖,玄色湖皺的裙子,一頭黑亮光滑頭髮,梳個時樣新髻,別一枝珊瑚簪子,滿面春風地走在前面,後面跟著的自然是劉不才,手裡挾一個拜匣,倒像闊氣人家的豪僕。 松風閣地近青樓,向來衣香鬢影,獨多北裡名花,但此時眾目所注,似乎都在順姐手上。她抬眼發現了小張與李小毛,十分高興,笑得既媚且甜,越發奪了他人的光采。劉不才當然也很得意,左顧右盼,神氣十足。 等叫應落座,小張便問:「你們從哪裡來?」 「帶她到洋行裡去挑了幾樣首飾。經過這裡,她說口渴了,要吃碗茶再走。」劉不才笑道,「其實不是口喝,是要來出出風頭。」 「風頭真出足了。順姐,」李小毛說,「今天你好像大不同了呢?」 「還不是一樣的。」順姐矜持地笑著,「又不多雙眼睛多張嘴。」 「多雙眼睛多張嘴,不成了怪物?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來就不同了。」 「我看,李少爺,你春風滿面,倒真像人逢喜事精神爽。」 順姐針鋒相對地調侃他,「像個有嘴的葫蘆。」 此言一出,李小毛和小張都覺得莫名其妙,劉不才到底年紀長,經驗多,交遊廣,很欣賞順姐的詞鋒,不由得爽朗地大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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