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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李小毛當然要躊躇。話是好話。不過想起「開香堂」時候,那番羞辱,那番驚嚇,都由小張而起,那一口氣實在有些咽不下。

  就這彼此沉默的當兒,順姐從裡面閃了出來,一隻朱面託盤,上面放著兩隻蓋碗,卻不是現泡茶,而是朱素蘭替恩客預備的補品,坐在「五更雞」上面的冰糖蓮子銀耳羹,一分為二,順便敬客。

  第一碗送給劉不才,順姐只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第二碗送給李小毛,她低聲帶過一句話去:「先生請你!」

  李小毛便告個便,回身進房,朱素蘭將他拉到床沿上坐下,悄悄說道:「劉老爺說的是好話。你自己要創業,全靠朋友幫忙。你不聽他的話,得罪兩個朋友,聽了他的話交兩個朋友。這一進一出的關係,你倒想想看。小張這個人,我雖是第一次見,他的性情我倒看透了,這種朋友交得好一定有用處,交不好也有壞處。全看你自己。」

  這番幫腔,很有力量。李小毛再拿劉不才的話,回想了一遍,覺得他猜測小張的想法,很有意思。小張肯磕頭,當然是自覺在朋友面上有所欠缺,這份欠缺磕過頭就算彌過了。

  如果有人知道這回事,問他一句:小張,你為啥向李小毛磕頭?他自然要拿當初開香堂的前因後果,說個明明白白。那一來自己還怎麼做人?

  轉念到此,不由得滿心煩躁。同時他就顧不得那口氣咽得下,咽不下,只巴望能封住小張的嘴。這話自不必跟朱素蘭說,順著她的意思,趁勢落篷就是。

  「好了!我聽你的話。」

  「這才是!」朱素蘭很高興地勾著他的脖子,「只要你肯聽勸,我們就一定有好日子過。」

  李小毛點點頭,亂眨著眼,很用心地想了一會,方始徐步出堂,很從容地說道:「劉老大,憑你的面子,我不能說個不字。小張呢,我們見見面!」

  劉不才喜出望外,原以為要費一番唇舌,不想這樣輕而易舉地收功!當即高拱手、低彎腰,近乎做作地一揖到地,「承喚之至!」他說,「老弟台實在漂亮。」

  於是,他親自下樓,去喚小張,自然就幾句話囑咐。小張也有意外之喜,他的心思極快,一下就料中李小毛的心事,所以一上樓笑嘻嘻地作個揖,不必對方有所示意,先打招呼。

  「小毛哥,一切都是我錯。承蒙你高抬貴手,彼此心照不宣。過去的過去了,當它死過,不必再提,朋友從今朝重新做起。你看好不好?」

  「只要你當我朋友,我還有啥說?小張,算你厲害!」

  話中還略有悻悻之意,小張便又笑著拱拱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總是我錯。」

  就因為小張一味作揖認錯,李小毛髮了一頓牢騷,也就解消了舊恨。這一陣功夫,朱素蘭已打扮好了,出面款客,渾不似「額角頭上樹貞節牌坊」的面孔,而小張已聽劉不才說過,朱素蘭幫腔頗為得力,因而也就格外客氣,「蘭姐」長、「蘭姐」短,一張極甜的嘴,哄得朱素蘭十分高興,便要留客小酌。

  這就欠分寸了!劉不才深怕李小毛在這裡陪客,耽誤了正事,但小張心思玲瓏,看順姐不在眼前,便向朱素蘭笑道:「蘭姐,你這頓飯,留著明天來吃,今天我請客,只請你一位。」

  接著便又轉臉打招呼,「小毛哥,你不要誤會,我不敢在蘭姐身上動腦筋,是為我們劉三哥的事,要跟蘭姐商量——是樁好事。」

  最後這一點,朱素蘭立刻會意,搶著答道:「好,好!我懂了。不過,請劉老爺在一起談,不好嗎?」

  「他另有事,我們不必管他。小毛哥,時候不早了,我們一起走。晚上我請你吃酒,你挑地方,或者,就借蘭姐這裡,大家好好敘一敘。」

  「我這裡好,我這裡好。」朱素蘭搶著說,「晚上還有正經事情要談,我看也不必約別的客人了,就在這裡吃個便飯。」

  「就這樣。」李小毛看著向劉不才說,「我七點鐘來。」

  這表示米生意在晚上就有回音,劉不才便鄭重其事地答一句:「恭候大駕,不見不散。」

  由於小張的安排,李小毛可回米行去談生意,劉不才便約好了順姐去看房子,順理成章地各得其所。他本人約了朱素蘭到新開的一枝香去「吃大餐」,亦是有作用的,第一是為劉不才與順姐撮合;第二是打聽李小毛的情形。

  當然,在朱素蘭所關心的是李小毛,所以在小張還未開口以前,她就先問:「張少爺,你跟『他』到底有過啥不開心的事?」

  「沒有啥、沒有啥!總歸大家年紀輕,我不讓他,他不讓我,言語上小毛吃了點虧,應該我替他賠不是。」

  「言語上有上落,何至於要磕頭賠不是?」

  「這因為還有劉三爺的那筆米生意在內,我也值得給他磕個頭。」

  這理由有些牽強,但朱素蘭不疑有他,只說:「我也巴望他能把這筆生意談成功。」她突然很認真地問:「劉老爺這個人怎麼樣?是不是很厚道、很實在?」

  小張知道她問這句話,是關心那筆回扣;隨即答道:「很厚道、很實在,不過也很精明,很利害。」

  這話對朱素蘭這種跑碼頭、懂江湖的人來說,是不難瞭解的,「只要精明利害在路上,怕什麼?」她說,「光是厚道實在,做不出啥大市面來的。」

  「對了!你懂。劉三爺這個人很上路的。」小張接下來便說:「他跟順姐有緣,就像你跟小毛一樣。你倆的好事,我跟劉三爺來幫忙,劉三爺的好事,要靠你幫忙。」

  「那還用說?請你吩咐,我這個忙怎麼幫法?」

  「當然是又要說成功;又要順利。」

  「這話太籠統了,事情也太難了。」朱素蘭笑道,「只怕我沒有這個本事。」

  「你不要客氣。蘭姐。我看你腦筋快,理路清楚,又有口才,又有決斷,將來倒是小毛的好幫手。不過——」

  小張是說順了嘴,不暇思索,到發覺要說的話,觸犯忌諱,會殺風景,方始突然勒住。但是,朱素蘭已聽出蹊蹺,必得追問了。

  「張少爺,你說呀!你說你跟劉老爺要幫我們的忙,跟我說實話就是幫忙。」

  這句話扣住了小張,倘或一味推諉,毫無交代,就顯得欠缺誠意,什麼都談不下去了。

  然則該怎樣交代呢?小張認為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李小毛的秘密,朱素蘭究竟瞭解幾許?因而問道:「小毛在大豐的情形,你曉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老闆娘是個老騷貨,一直在他身上打主意。

  你看好了,遲早會有『活把戲』弄出來。」

  小張暗叫一聲僥倖,虧得先試探一下,不然又無緣無故得罪了李小毛——聽她的口風,可以猜想得到,李小毛在朱素蘭面前「假撇清」,只說了一半實話。如果自己不小心說破真相,這個瘡疤就揭得李小毛不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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