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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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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姐一面高聲通報,一面打簾子肅客。門裡門外,四目相交,正好是李小毛和小張打了個無可躲避的照面,劉不才便知事情壞了。 果然,李小毛勃然變色,向朱素蘭和順姐愕道:「什麼張老爺?這個人來幹什麼?」 朱素蘭和順姐驚愕莫名,張口結舌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更不知道他何以如此盛怒?小張是心裡早有準備,相當沉著,所以這時候只有劉不才開口答話。 他也是既懊喪、又為難,失去了平時的機智,硬著頭皮假意問一聲:「李老弟,你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這是敝友,姓張。」 「是你劉老大的朋友?」李小毛怕是自己聽錯了,伸過頭去再問一聲:「是你的朋友?」 「是的。是我的朋友。」劉不才忽然警覺,事到如今,只有硬幹,態度不宜軟弱,所以再補一句:「是我的好朋友。」 比較冷靜的小張,不明白劉不才這近乎張惶失措的神態,是有意做作,還是別有緣故?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自己要替劉不才撇清關係,因而笑嘻嘻地說道:「小毛,久違了!一向好?」 「哼!」李小毛冷笑,「不要假惺惺了!」他問,「你倒還認得我是朋友?」 「當然是朋友。想不到在這裡會面。」小張依然很從容地,「昨天我們在一起吃酒,劉三哥今天還席,約了在這裡,我來晚了。想不到他也請了你,早知道,我要早早趕來。好敘一敘契闊。怎麼樣,好些時候不見,近來混得好?」 「好不好不與你相干。」李小毛突然轉臉問劉不才:「你們是約好了來的,是不是?」 一時昏瞀慌亂的劉不才,清明的理智恢復了,心裡爽然若失地覺悟,自己根本不須緊張。朋友各人交各人的,偶而遇在一起,客與客之間縱有不合,與己無關,因為自己並不知道小張與李小毛是怨家。 這樣一想,便恨自己,是笨到了什麼程度?看起來竟還不如小張沉著。於是他定定神,很用心地答道:「是的!昨天是這位張老弟做東,今天我借這裡請客,當然要約他。剛才大家不是還在說,小張約的辰光已到,不能不走。如果我不是有正經事要跟你老弟談,我也去了。」 「我哪裡知道你們說的小張,就是這個小張?」李小毛怨氣沖天地說。 跟他的態度正好相反,小張依舊笑嘻嘻地不改常度,「怎麼樣?」他半真半假地說,「我這個小張頭上出角,與眾不同?」 說著,伸手撮指,按在頭上,做個牛頭生角的姿式。 這近乎憊賴的神情,惹得順姐掩口胡蘆,朱素蘭背轉身去裝嗆了嗓子。而李小毛滿腔怒火,也就不容易發出來「李老弟!說實在的,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劉不才接著轉臉又問:「小張,你跟我這位李老弟是不是有啥『過節』?」 「也談不到過節。小毛是我好朋友,只為當初我嘴快,多說了一句話。唉!」小張作出痛心疾首的神情,「不談了,不談了!」 李小毛怨氣難消,卻拿他無可如何,因為這件事雖是小張不夠朋友,但如要評理,無論如何是不能擺在「檯面上」來講的,因而欲語還休,只拉長了臉,恨聲連連地,什麼人都不理。 劉不才卻故作躊躇,好半天才裝得有所領悟似地說:「這樣看來,小張是你不對!一定做了讓朋友吃啞巴虧的事。」 這「啞巴虧」二個字,一直打到李小毛心坎裡,對劉不才頓有知音之感,迅即回轉頭來,大聲說道:「一點都不錯,我吃了這個傢伙的啞巴虧!劉老大,你如果再當這個人是朋友,就不必跟我談啥生意!」 「何必如此?」劉不才聽出因頭,卻不能顧自己做朋友的立場,唯有出以勸解的態度,「李老弟,你賣我個面子,讓我來拉個場!」 「謝謝!心領。」 「小毛,你不要狠!」小張終於像是忍不住了,然而話雖凶,卻不是衝動的語氣,「我不曉得你們談啥生意,你不當我朋友,我拿劉三爺要當朋友,光棍不斷財路,為了劉三爺的生意,我今天觸黴頭也就算了。」 說完,奪路而走,劉不才急忙趕上去拉,口中是和事佬不惜屈己的口吻:「何必?大家都看我的面子!我來給你們兩位磕頭賠罪。」 「用不著!」小張倏然回身,左手撩起狐皮袍的下擺,右手指著朱素蘭和順姐說,「你們兩個做個見證,今天我是為劉三爺,放他一馬,生意談成便罷,談不成就見得他根本不是朋友。我要他的好看!」 說完,右手一甩,揚長而去。朱素蘭與順姐面面相覷,驚疑交集。 李小毛的臉色當然很難看,青一陣、紅一陣,胸部起伏甚劇,仿佛幾次三番要拚命,終於因為放矢已無的,不能不強自按捺下來似地。 當然,劉不才也要表現深為尷尬的態度,其實他心裡相當高興,覺得小張的手腕很厲害,就這樣借題發揮,無形中提出了威脅,看來李小毛一定會設法作成這筆生意。然而在自己,情勢所迫,卻不能不作違心之論。 「我這個朋友真正豈有此理!」他用憤憤的聲音說,「那有這個樣子的。」 一聽劉不才對小張不滿,順姐便不怕罵客人的朋友會得罪客人,接口說道:「真正碰見『老爺』哉!那裡有這樣『猛門』的客人?真是氣數!」 蘇州人迷信五通神;自從康熙朝理學名臣湯斌在江蘇巡撫任內,拆毀淫祠,此風稍毀。但仍舊相信五通神會作祟,遇之不吉,卻又不敢公然貶斥,所以尊稱之為「老爺」。推而廣之,一切瘟神惡急忙,都用「老爺」代名。她這樣罵小張,在蘇州人說來,已經很重了,然而並不能平李小毛的氣。 「劉老大,」他滿臉寒霜地問,「姓張的,跟你是什麼朋友?」 「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劉不才答說,「我也不知道他這樣子霸道。你看我的薄面,不要計較。來,來,來,事情由我身上而起,我來陪罪。順姐,請你斟杯熱酒來。」 熱酒現成。滿斟兩杯,劉不才照一照「先幹為敬」。李小毛總算心裡略略好過些,舉杯在手,覺得有句話必得要問。 「劉老大,照小張的說法,這筆生意如果做不成,我就不夠朋友。你是不是也這麼想?」 劉不才很機警,知道李小毛始終在疑惑,小張跟他是串通好了來的,所以這話是在套問,要答得格外漂亮,才能袪除他的疑心。 「笑話!『買賣不成仁義在』。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 不管成不成,我一定要交你這個朋友。何況,你的難處我也瞭解,做生意沒有自己往外推的道理,你能夠湊得出這一批米,當然會賣給我。真的湊不出,也教莫可奈何。我哪裡是小張那種不通人情的人,會見你的怪?來,來,吃酒,生意擺在一邊,慢慢再談。」 這番話委婉懇切,與小張一比,越顯得他夠味道,李小毛為了出這口氣,也為了爭這口氣,心一橫答道:「劉老大,我去想辦法,無論如何要湊一萬石米給你,價錢照米業公所的牌價結算。不過,你的這個朋友無緣無故來『擺狠勁』,請問你怎麼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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