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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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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吉自不免詫異,而他的困惑,只要一顯現出來,劉不才立刻就明白了,「蔡爺,你覺得奇怪,是不是!」劉不才說:「我一條性命撿回來了,怎麼不開心?」 「這話,」蔡元吉問:「是怎麼說?」 「有楊二哥出面來,事情一定可以談成功,我就不會好心不落個好報,豈不該高興,」 「這位,」楊二指著劉不才問,「說的什麼?我好像沒有聽清楚。」 「剛才不是跟你談了嘛,人家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的。」 「是的。」劉不才說,「我到了這裡,才知道人家猜得有道理,我倒好像太相信了朋友了。這些話不必去說他,在楊二哥面前,說了就不夠意思了。」 這些語意曖昧,不知所云的話,沒有一個能聽得懂,楊二隻猜出一點意思,劉不才很看重自己,而且很願意交朋友。 同時他也覺得劉不才是個世故熟透的外場人物,這個人可以交,然而要些本事,一無長處的庸才,他是看不上眼的。 有了這樣一個想法,楊二便處處要逞強顯能了,口講指劃,從淮軍的程學啟,批評到已死的譚紹光和長毛中公認的悍將陳炳文,說得他們一無是處。只是對李秀成卻還保持相當的敬意。 他的話當然也有些見解在內。然而真如上海夷場上所說的「開口洋盤閉口相」,話一多了,底蘊盡露,肚子裡有些什麼貨色,都讓劉不才掂出斤兩來了。 席間都是些閒話,王錫馴急在心裡,一言不發,反倒是蔡元吉忍不住了,「談談『那面』吧!」他特意提一個頭,希望言歸正傳。 「不忙,不忙。」劉不才看准了才二十六歲的蔡元吉為人老實,因而喧賓奪主地自作主張,「回頭我跟楊二哥靠煙盤的時候,細細斟酌。」 於是酒醉飯飽,「開燈」談心,楊二等十六筒鴉片煙抽過,精神十足,抱著把乾隆窯五彩的小茶壺開始談到正事。 「劉兄,你行幾?」 「行三。」 「那就是劉三哥。」稱呼一改,更顯親熱,劉不才身子往上縮一縮,弓起了背,將頭靠得極近,聽楊二低聲說道,「彼此一見如故,我倒要請教,劉三哥,你這樣子熱心,貪圖的啥?」 「做生意啊!」劉不才答道,「舍親朱觀察是杭州人,從前王中丞在世的時候,他是浙江官場上一等一的紅人,你總聽說過?」 「聽說過。然而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 「現在就要靠你老哥了。能將令親說服了,拿隊伍拉過去,舍親朱觀察就在這上頭算立了軍功,『保案』一上去,仍舊回浙江官場,老實說一句:就都是他的天下!那時候,自然忘不了你老哥。」 「不會過河拆橋?」 「過河拆橋于舍親有什麼好處。現在是同船合命,連左制軍在內,都要靠這裡。」 「劉三哥,你的話倒說得還實在。」楊二不由得說了真心話,「有些官軍,一面孔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把我們貶得一文不值。我就不服!大家真刀真槍,上過明白!」 「照這樣說,楊二哥,你大概先當我也是那樣的人?」 「這也不去說他了。我倒再問一句:如果我們不過去呢?」 「那,那就只怕要看別人的熱鬧了!」 「這是怎麼說?」 「好比賭臺上一樣,一上了『路』,一定要下注,錯過一注,心裡懊悔,手上就更加謹慎了,要看著再說。結果呢,越看越下不了手,豈不是只好看別人的熱鬧?」 聽這一說,楊二的心就癢了。然而這是拿賭作譬仿,到底不是真的賭,而且一輸亦不是輸錢,而是輸身家性命,所以他不能不強自按捺紛亂而興奮的心情,仔細看一看,到底是真的上了「路」沒有? 抹不掉的是蘇州殺降的影子,「劉三哥,」他只有這樣問:「你是你的看法,莊家又是莊家的看法,明明看是活路,作興是在釣魚。我們跟你的身份不同,一上了鉤是再也逃不掉的了。」 劉不才點點頭,慢吞吞地答道:「上鉤不上鉤,先不去說它,如果你自己當自己是一條魚,那就要睜大眼睛看一看,一座池塘,四面有缺口在放水。水放光了,魚就死了!活活困死,楊二哥,你不甘心吧!」 楊二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處於將涸的池塘中,「那條魚,」他問,「如果從缺口中沖了出去,龍歸大海,豈不逍遙?」 「不見得。缺口外面作興布著網。」劉不才靈機一動,立即改口,「不過,你跟令親的處境不同,如果你想從這個缺口沖出去,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噢!」楊二深深看了一眼,「怎麼沖法?」 「船就在海塘外面。這條船有常捷軍的旗子,官軍的轄區通行無阻。你想到哪裡,到哪裡!」 楊二不作聲,取起那盞有名的所謂「太谷燈」的煙燈燈罩——整塊水晶所雕,用一方手帕擦了又擦,十分起勁。這好整以暇的動作,恰恰表現了他內心的緊張。 劉不才不肯錯過機會,緊接著說道:「我倒替你想好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包你安安穩穩,無風無浪,舒舒服服地過一生。」 「是,是哪裡?上海?」 「上海,夷場上!」劉不才說,「現在好多長毛在那裡,尤其是手裡有積蓄的,更加適意,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洋人不都幫官府的嗎?」 這就是提出一個疑問:洋人幫官府,官府指名索人,則夷場亦不足以成為逋逃藪。這當然是不明白夷場情況的話,劉不才便從容陳說,將官府的勢力達不到夷場的事實與原因,一一道來。在楊二便有頓開茅塞之感了。 「劉三哥,」楊二畢竟撤盡了藩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替我們開了兩條路,我們決定挑一條路走,請你稍為等一等,我一定有切切實實的回話給你。」 「好的!」劉不才隔著煙燈拉住他的手說:「我們都是『腳碰腳』的朋友,一切都好商量。」 「我知道。」楊二答說,斷然決然地,「我賭了!」 他的想法是,舉家——包括蔡元吉一家在內,帶著搜括來的金珠細軟,當夜就搭劉不才坐來的船到上海,以夷場為安樂窩,安度後半生的日子。然而蔡元吉卻不是這麼樣。 「手下的弟兄呢?」他說,「我們不可以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我只問你一句話:姓劉的信得過,信不過?」 「信得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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