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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陳家花園就是有名的「安瀾園」,乾隆南巡,曾四次臨幸其家,因而有種荒誕不經,卻頗令人聳動的傳說:乾隆皇帝原是陳家的骨血,世宗有個妃子「裝假肚皮」,到足月應該臨盆時,抱陳家新生嬰兒以為子,就是乾隆。當然,這是乾隆皇帝好揮灑翰墨惹來的是非。安瀾園中有兩方御筆的匾額,一方叫「愛日堂」,一方叫「春暉堂」,凡此都是人子慕親之語,而居然由天子賜題臣下,其中必有深意,以致附會出這樣一個荒唐的傳說。

  當然,王、劉二人先要送蔡元吉到海邊,也就是塘邊——

  乾隆年間所築的一道石塘,防波擋潮,使得一方生民能夠安居樂業。小舢板就系在塘邊,蔡元吉下了船,直往避風的海灣駛去,松江老大在沙船上瞭望,發現小舢板,關照朱大器和孫子卿一起起船頭上來迎接。

  賓主四人素昧平生,忽然商談這樣關於多少人禍福的大事,那就不同平常的會晤,無須客套。朱大器等蔡元吉上了船,自己報名,松江老大與孫子卿亦然如此。

  「我是蔡元吉。兩位令友,安置在陳家花園,請放心。」

  聽這一說,便知蔡元吉並無惡意,朱大器自感欣慰,將客人延入中艙,等敬煙奉茶,隨帶的男僕退出以後,首先表明:「艙中就是我們四個人,不相干的人,不會過來偷聽。蔡爺,我們要不要擺起香燭來發個誓,彼此同船合命,禍福相共?」

  「不必了。只要老兄能夠把我心裡的疑心取消,我自然就聽你們的。」

  「這話很實在。發誓賭咒亦不見得靠得住,程某人不是跟那『八位』焚香盟誓,還有洋人做見證嗎?」

  這就是朱大器高明的地方,深知蔡元吉最大的疑心,無非蘇州殺降那件事,所以不等他開口,使得蔡元吉即時就有這樣一個想法:此人跟程學啟不同!

  「蔡爺,兩軍對陣,我死你活,打仗也好,講和也好,第一要講利害關係。感情是假的,賭神罰咒更加是騙人的花樣。

  我們在這種天氣,冒險到這裡來,就因為有一種把握,利害分明,于你蔡爺有利無害。只要說清楚了,你自然知道該走怎麼樣一條路?剛才聽你的話,跟我們的心思一樣。這就一定談得攏了。」

  「老兄這幾句話,透澈痛快。好的,我們就開門見山談吧!」

  「是!」朱大器說:「不過有一層,我要言明在先。話要說得深,說得真了,聽起來就有點刺耳,而且平常的語氣也是改不了的,你們稱官軍叫『妖』,我們叫你們是『長毛』,等下衝口而出,並非有心,你不要生氣。」

  「不會。請放心。」

  「那好。我先請問蔡爺,你如果不肯過來,那麼總有個打算,先有個看法。譬如說,相信你們的『天王』撐得住,李秀成能夠解南京的圍?」

  蔡元吉搖搖頭,只答了一個字:「不!」

  「這就要談打算了。不肯過來,是不是預備跟官軍死拚呢?」

  「那沒有啥意思。無非老百姓吃苦!」

  「所以為了百姓願意過來!蔡爺,你這是陰功積德的好事。

  我們一定幫你。」朱大器緊接著又說,「實在也是幫百姓,幫我們自己。再說句實話,蘇州那件事一出來,最著急的是我們幾個。」

  「為啥?」

  「只為你一定會大起戒心,好好一件大事,就此談不成功。

  其實情形完全不同。如果蔡爺你是向江蘇方面接頭,過去以後會有什麼變故,我不敢說,至於投到浙江方面來,我可以拿身家性命,保你一定如意。這就是利害關係不同的緣故。」

  利害不同,決於形勢各異。朱大器先為蔡元吉抽絲剝繭地指出李鴻章和左宗棠的處境,正好相反,李順左逆,處逆境的亟望外援,杭州以北的嘉湖兩郡,明明是浙江的疆域,而左宗棠可望而不可即,坐視李鴻章越俎侵權,卻只有乾著急。

  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如果有人能在他鞭長莫及之地為他出力,收復浙江疆域,排拒蘇軍入侵,豈非是左宗棠所求之不得。

  「這就是所謂利害相同。蔡爺,左制軍非重用你不可。而江蘇李中丞呢,他有的是兵,沒有你照樣能打仗,讓你帶了兵,他反倒要防你,利害發生衝突,事情就不妙了。再說,程學啟殺那八位的時候,重兵密佈,預先防範,如果左制軍要殺你,請問他辦得到辦不到?要派多少兵來警戒?這些兵能派得過來,他杭州亦早就攻下來了。」

  經過這一番解說,蔡元吉不但消除了疑慮,也增加了信心。自己手裡亦有好些人馬,左宗棠即使要學李鴻章的樣,也未必能輕易如願。這樣一想,便毅然決然地答說:「好!我準備向左制軍歸順。事情怎麼做法?」

  這一問倒將朱大器問住了。因為一路來,所盤算的只是如何說得「頑石點頭」,下文如何,還待分解。松江老大與孫子卿對浙江的情形比較隔膜,官場的規矩,亦欠熟悉,自然更不能贊一詞了。

  當然,以朱大器的機智敏捷,臨時想一套辦法,亦非難事,或者要個花腔,先搪塞過去,更加容易。可是他不願意這麼做,為的是像做生意一樣,深知識信相孚的道理,此刻越誠懇,就越能取得蔡元吉的信任,以後辦事也就順利。

  於是他歉然答道:「蔡爺,我說實話,怎麼個做法,要大家從長計議。尤其是王都司,一定要請來一起商量。我再說句實話,我此刻還不便上岸,為啥呢?因為江蘇方面跟我不大對勁,說不定處處地方在找我的毛病,尤其是我接引你到浙江,更犯他們的忌,不能不防。我在這裡跟你會面,沒有關係,一上了岸,說是我到長毛窩裡去過了,通敵的嫌疑那就跳到黃河洗不清,不但我自己會有很大的麻煩,也耽誤了你的正事,這一層苦衷,千萬要請你原諒。」

  「言重,言重!」蔡元吉急忙答道:「我也知道官軍爭功,不講良心,更不講義氣。老兄不必在意,我把他們兩位請了來一起商量就是。」

  這就見得蔡元吉傾心相待了。主方三人,異常欣慰,置酒相待,閒話生平,真所謂一見如故。儘管船外驚濤拍岸,風聲如虎,艙內卻如日麗風和的豔陽天氣,令人沉醉。

  約莫一個多時辰,王、劉二人重新回船,劉不才一進艙便笑著說:「我倒真捨不得安瀾園。打算睡一睡乾隆當年睡過的龍床,也過一過做皇帝的癮,偏偏又把我們接了回來。」

  這自是開玩笑的話,但如果時地不同的湊巧了就成為大逆不道的罪名,這個玩笑開不得,所以沒有人答他的話。朱大器只把蔡元吉的應諾,告訴了他們兩個人,商量進行的步驟。

  為了堅定蔡元吉的信心,也為了要讓他瞭解官軍方面的情況,好作適應,朱大器很巧妙地暗示玉錫馴,應該留在海甯陪伴蔡元吉。至於傳遞資訊,居間聯絡,由劉不才擔任,蔡元吉給了一個暗號,一共兩個字,第一個是劉字,第二個以日期比照千字文排列使用,如果是初一就是「劉天」,初二就是「劉地」,初三就是「劉玄」。他會逐日關照海塘的守衛,只要說對了暗號,自會領他到營中相見。

  這一談直到深夜,月黑浪高,不宜涉險,蔡元吉便宿在沙船上,第二天黎明時分與王錫馴一起離去。朱大器送他下了船,隨即又跟大家商議,要指一個人跟左宗棠方面去聯絡,孫子卿與松江老大自然不行,劉不才也不是適當的人選,那就似乎只有朱大器出馬了。

  「不!我不行。不是我推辭,其中有個我不便出面的緣故。」

  朱大器說,「這一趟說服蔡元吉投降,是我回浙江的第一步,我的戲要擺在後面唱,現在還不宜獻功。這個功勞,對王都司很重要,要讓給他,我一出面就分了他的功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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