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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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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左宗棠一心打算,要衝斷余杭與杭州的通路,化一線為兩點,就像下圍棋一樣,再也做不成兩隻眼,而成了兩粒孤子。無奈長毛深溝高壘,而官軍又只能在西、南兩面著力,幾番接仗,雖有斬獲,無補大局。 於是有熟悉浙西地形的人獻議,認為官軍應該繞出余杭西北,攻取一處名叫瓶窯的地方。其地在余杭以北,德清以南,當東西苕溪交匯之處。而且有兩條陸路通往浙江的兩座名山,正北一條,通莫干山,西北一條通天目山。如果佔領了瓶窯,嘉湖兩郡的接濟受阻,杭州和余杭的糧路一斷,長毛軍心動搖,不戰自潰。 這是好計,但依實際情況來看,卻近乎紙上談兵,因為長毛的重兵,就齊集在瓶窯一帶,官軍繞道進攻,眾寡懸殊,而且勞師遠役,勝負之數,不卜可知。左宗棠起先興奮,細一籌算,不覺廢然而歎,依舊是採取了逐步進逼,破得一壘,即有一分進展,最後水到渠成的堅實戰法。 在硝煙迷漫的激戰中,一年將盡。這天駐紮在湧金門外的蔣益灃大營,忽然來了個年輕人求見,自道姓張,有緊要軍情,要見「藩台」。 守衛的把總,見這姓張的人,長得很漂亮,眉宇之間,是個公子哥兒的模樣,心中有了好感,便為他通報,而且替他說了好話,因而蔣益灃立刻接見。姓張的是一介老百姓的身份,卻長揖不拜,同時要求摒人密談。 蔣益灃是個老粗,先命人搜了他的身子,確實查明未曾暗藏兇器,方始與他單獨談話。 「敝姓張。有一通公文,先請藩台大人過目。」 蔣益灃接過公事來一看,上面有「江蘇巡撫部堂」的大印,便很注意了。看完了才欣然問道:「原來賢父子是大大的忠臣,埋伏在杭州為官軍做內應,那太好了!請問,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帶來?」 此人就是小張,他確有好消息帶來,這個好消息不在杭州,但與杭州密切有關。他先問道:「大人可曉得海甯的長毛頭目?」 「曉得啊!不是什麼『魏王』蔡元龍嗎?」 「是!」小張答說:「蔡元龍早已想棄暗投明。我亦很下了一些功夫了。現在到底把他說動了,決定獻城投降。」 「好極,好極!」蔣益灃大為高興,「海寧一投降,嘉興跟杭州的通路就斷了。他果然真心投降,我請巡撫出奏,保他做大官。」 「他不在乎做大官,要帶兵,就是這麼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蔣益灃卻答應不下,「帶兵?」他躊躇著說,「那得巡撫作主。」 「我懂了。」小張年輕爽直,開門見山地說:「無非怕他詐降,帶了兵會倒戈。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了。」蔣益灃說:「蘇州克復以後,淮軍跟長毛是怎麼鬧反的?你總知道!」 李鴻章、程學啟殺降一事,幾乎通國皆知,小張如何不知道?「太知道了!」他說,「大人,你是帶兵的,膽子不能小,毒蛇咬一口,見了繩子都怕。姓蔡的不是條毒蛇,是條繩子。 這條繩子撿起來,可以派上大用場。你不要錯過機會,埋沒我們的苦心,還有兩三年的苦功。」 這幾句話說得很有力量。蔣益灃不能不動心,也不能不問——要問的話很多,先後最要緊的問起:「你說他有大用處;是什麼用處?」 「他可以替大人去打仗,由海寧往北,打桐鄉、打嘉興、打湖州。」小張問道:「大人,你看看地圖就明白了;你現在就少這樣子一支兵。」 蔣益灃是初次入浙,由衢州溯江北上;對於杭州以北的地理,實在不甚了了。所以聽從小張的建議,真的取了張地圖來看。這一看,才覺得小張的話有分量。 地圖中所看出來的形勢非常明顯。以杭州為中心,向西延伸到余杭,為太平軍堅守的防線,阻斷官軍,不得越省城而北,向東就是錢塘江,海寧在北岸,再往東就是已落入左宗棠所謂的「蘇軍」手中的海鹽與乍浦。 「這才真正叫做鞭長莫及!」小張指著地圖說,「大人,你的軍隊要到海寧,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繞過長毛的陣地,大兜大轉,由天目山腳下過來,先往西,再往東。『城頭上出棺材』,大可不必。再一條是水路,由蕭山下船,渡過一條錢塘江就是。這條路很方便,兩個時辰就到,可惜,大人,你的水師是幾條『搭漿貨』的木船,經不起長毛在岸上一炮。」 話說得很直率,即令是粗魯不文的蔣益灃,也感到有些刺耳。可是不能不承認他的分析,直截了當,說中要害,覺得受益良多。 「大人,我再說一句,我是浙江人,當然幫我們浙江的官軍。如果大人三心兩意,為了我們浙江早早光復,那就只好便宜人家了。」 蔣益灃一楞,細細體味了一會,才覺察出他的話中大有深意,急急問道:「怎麼叫『便宜人家』?」 「便宜淮軍,便宜江蘇的李撫台了。」小張說道:「姓蔡的就近向海鹽那面投降,還方便省事得多。」 這是個忠告,也是個警告,一下打到了蔣益灃的心坎裡。 想想海甯的長毛向淮軍獻了城,向南北兩面夾攻嘉興,嘉興一下,西克湖州,席捲杭州以北的一片沃土,那一來李鴻章的聲勢還得了? 「好囉,好囉!聽你的。」蔣益灃緊握著小張的肩頭,兩眼瞪得老大地想了好半天,問出一句話來:「老弟!我怎麼知道是條繩子,不是毒蛇?」 小張微微一笑:「我當押頭,自願押在你這裡。如果姓蔡的是毒蛇,反過來咬你一口,我一條性命就奉送了。」 有這樣明快堅決的表示,蔣益灃再無懷疑,同時也對小張另眼看待了,喚人來吩咐預備上好酒食款待。兵荒馬亂,人煙蕭條,那裡來的上好食物?六畜多的是野狗,只是野狗吃積屍滿地的人肉,雙眼發紅,其形如狼,不堪供膳,更難奉貴客。最後只好殺了一匹馬,燉馬肉、炒馬肝,一共湊了八樣,卻都是一樣的味道。不過紹興早已克復,好酒卻不難覓,把杯深談,蔣益灃自然要作進一步的探索。 「姓蔡的本名蔡元吉,這一次歸順過來,想要恢復本名。他也是湖南人,湖南岳陽。」小張突然問道:「從前海甯營的王都司,大人知道不知道?」 蔣益灃知道個王都司,名叫王錫馴。由於作戰不力,為左宗棠一本嚴參,奉旨革職查辦。王錫馴怕丟腦袋,一直不敢到案,左宗棠亦因為他人在浙西,而且軍務倥傯,緝拿不到,也就擱在那裡再說。類似情形各地皆有,都要等時局平定了,再算總帳,不足為奇,蔣益灃聽小張忽然提到此人,便即答道:「這個王都司,我沒有見過;只知道他不敢露面。莫非,莫非他投到長毛那裡去了?」 「不是,不是!現在這個時候,哪裡還會有人投長毛?大人正好弄反了,蔡元吉肯投降,王都司的功勞不小。要知來龍去脈,不能不從他身上說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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