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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這兩桌人,「吃閒飯」的居多,由於男女主人慷慨好客,所以菜肴豐富,而且備酒。酒杯在手,少不得有些閒話,其中有一個是孫子卿的廣東同鄉,相貌生得既怪且醜,凸額、塌鼻、闊口、炸腮,大家叫他「馬騮仔」;廣東人管猴子叫馬騮,此人的綽號,名副其實。

  馬騮仔酒量好,談鋒健,談的是太平天國的近況。據他自己說,幾個月前去過一趟「天京」,因為他跟蕭家驥一樣,在英國輪船上,當管事,這條船在金陵下關泊了半個月,他也進過好幾次城,耳聞目擊,有許多內幕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其中有兩件事,劉不才最感興趣。

  一件是談「天王」學道的教師,是個英國人,早年在廣西傳教的牧師羅孝全。他在前年秋天,方始由上海經蘇州到「天京」,洪秀全大表歡迎,封為「天義」,這是六等「世爵」中的第一等。

  羅孝全不但封爵,還授了官,官拜外務大臣,輔佐「幹王」洪仁玕,就住在幹王府中。洪仁玕原來也是基督教徒,當過教會的職司,還教過西洋教士的中文,跟羅孝全本應該相處得很好,哪知不然!去年十二月為了一件小事,兩人大起衝突,羅孝全的性命幾乎不保,後來是逃到英國軍艦上,方始脫難。

  同時又有個英國牧師福祿華,用中譯的姓,稱為花牧師,特地到「天京」去考察教務,認為洪秀全的宗教信仰,與基督教的教義,大不相符。回到上海與羅孝全談起來,兩人的看法相同,花牧師便在英文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做「太平基督教不合正道論」。羅孝全起而以文字回應,痛詆「天朝」人物,又說太平軍妨礙商務,蹂躪地方,既不為中國人所歡迎,亦傷外國人在華的利益。

  再一件是談石達開。他自從內訌出亡,預備遠征四川,自立基業,由安慶渡江,經建德入江西,一路為官軍追擊,於是由江西到福建,複由長汀回贛南,經湖南入廣西,咸豐九年九月,在桂西慶遠府停了下來,所部分駐附近各縣。其地土瘠民貧,糧食不足,一下子來了十幾萬人,百姓大起恐慌,而饑兵乏食,士氣不振,同時又覺得石達開屢戰屢敗,宗旨不明,不像是個能夠成王稱霸的英雄,所以部下紛紛開小差,石達開亦無力阻止。那種情況,仿佛當年劉邦封了漢王,經棧道入南鄭以後的光景,只是石達開不如劉邦有蕭何,又有韓信,命運就不大相同了。

  在慶遠住了八個月,新任廣西巡撫劉長佑,率領蔣益灃的湘軍,開始進攻,石達開站不住腳,由廣西一退雲南,再退西康,部下只剩得一萬多人,勢窮力蹙,已無能作為。這兩件事,在劉不才非常有用,可以用來策反陳世發。

  因此旁人聽過丟開,劉不才卻很仔細地問了好些話,不厭其詳地打聽這兩件事的細節,直待馬騮仔詞窮,方始罷手。

  這一下不免耽誤了功夫,所以一離了飯桌,顧不得休息,便忙著動身。坐的船是孫子卿所安排,極其可靠,由小王送他上船,分手之前約好,十天之後,沙船出海,小王一定親自到金山衛送信聯絡。

  ***

  就在劉不才離去不久,吳煦派人送了一封信給朱大器,說有「緊要公事商洽」,請他即刻「惠臨一敘」。

  這封信來得很突兀。因為朱大器與吳煦雖是小同鄉,但只有私人的過從,從無公事上的交涉,而況還是「緊要公事」!心裡估量著是否跟孫子卿與楊坊所談的事有關?如果猜測不錯,最好先等孫子卿回來談一談,免得接不上頭。

  因此,他自己便不出面,請朱姑奶奶派人跟送信的人答話,說他此刻不在孫家,大概傍晚可回,一回來就會將吳煦的信交給他。

  這樣虛晃了一槍,到得傍晚,孫子卿回來了。交涉不甚順利,主要的是楊坊膽小怕事,而且局面將有變化,也不肯多管閒事。

  「局面有什麼變化?」朱大器不解地問,「你指的是什麼局面?」

  「當然是江蘇的官場。」孫子卿說,「交涉不曾辦成功,遇見一個同鄉,是在薛中丞那裡辦洋務的,倒聽了許多內幕。」

  所謂局面的變化,是李鴻章一到,薛煥跟吳煦頗為不安。

  每個月關稅、厘金的收入,不下五六十萬銀子,現在拱手讓人,自然於心不甘,所以正在商量對付李鴻章的辦法。

  「辦法還是借重洋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預備以重餉運動英法兩國提督,代為克復嘉定、青浦兩縣。等署理的李中丞一到,將這兩縣交了給他,分兵防守。你看,這一計如何?」

  朱大器想了一下答道:「這一計不壞!是預備困住李中丞,讓他無所作為,大權就仍舊可以握在他們手裡。不過,怕行不通。」

  「何以見得?」

  「第一,人家英法兩國的提督,奉他國裡的命令,保護上海僑民,怎麼能夠替你來立戰功?」

  「這倒也不見得。他們是有個說法的,嘉定、青浦兩縣不克復,上海就不容易守得住,所以攻這兩縣,也就是保護上海的僑民。」

  「好!就算這一層辦得通,那麼,第二,李中丞會不會上他的當呢?人家翰林出身,曾制台特保他當江蘇巡撫,自然是有本事的人,難道連這一點都識不透?」

  「這話說得倒也是。」孫子卿點點頭:「薛、吳兩人,每個月五六十萬稅厘在手裡,搞不出什麼名堂,只怕就是因為自以為聰明,拿別人都看成傻瓜的緣故。」

  談到這裡,朱大器恍然大悟,吳煦所說的「緊要公事」,必與李鴻章率領新銳東下,威脅到他們的地位一事有關。於是略敘吳煦函邀的經過,要跟孫子卿商量如何應付?

  很顯然的,如果他的推測不錯,那麼,吳煦必是向他乞援一臂之力,抵禦李鴻章的「入侵」——這就是朱大器要跟孫子卿商量的事,因為李鴻章雖不過初到,但兩派必將發生明爭暗鬥的形勢,已經擺出來了。舊的一派自然以原任江蘇巡撫,改調通商大臣的薛煥為首,而實際上是吳煦和楊坊在把持。這一派照朱大器看,必將沒落,自己跟他們沒有什麼淵源,此時以局外人無端捲入漩渦,於事無補,而可能得罪了李鴻章這一派,未免不智。

  「小叔叔看得很透澈。」孫子卿聽他說完,這樣答道:「不過現在還有求於舊的一派,而且新的一派亦未見得馬上就能掌握全權。所以,眼前還得要敷衍一下。」

  ***

  朱大器猜對了,吳煦希望他助以一臂之力,果然是為了與李鴻章為敵。

  「李中丞的新兵,開到了三千多人,都駐紮在城南,土裡土氣的,看來沒有什麼用。」吳煦拿出一封公事來:「我奉旨署理藩司,聽說李中丞預備出奏,我仍舊要籌餉。」

  「恭喜,恭喜!」朱大器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籌餉本來就是藩司的責任。朝廷有這樣的意思,李中丞樂得做個現成人情。」

  這是朱大器暗示他,李鴻章不過將就朝廷的意旨,並非有意以籌餉的責任委付,可是吳煦無法領會他的弦外之音,得意洋洋地說:「上海華洋雜處,港湙縱橫,辦關稅、辦厘金,豈是兩眼墨黑的鄉下佬搞得清楚的?自然非我不可。不過,」

  他換了副神態,微皺著眉,顯得有些傷腦筋似地,「說來說去他總是一省之王,駐紮在上海,礙手礙腳,也討厭得很。雪翁,你看調虎離山如何?」

  「何謂調虎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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