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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他領了主人的本錢,在天津、揚州兩處經營鹽業,還掉主人的本錢,加上極優厚的利息,然後自立門戶。積資至數百萬之多。當時論富,有「北安西亢」之名,西亢是山西亢家,相傳李闖進京,佔領大內,將明朝列帝積聚的「金花銀」,鑄成極大的銀塊,等吳三桂請清兵,山海關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敗,在京城裡站不住腳,便帶著銀塊往山西逃,追兵甚急,銀塊笨重,反為所累,因而將它傾入山谷,為亢家所知,事平撿了個現成,一躍而為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為「沽水草堂」,他喜歡結納名士,相傳朱竹垞應徵「博學鴻詞」以後回嘉興家鄉,經過天津,安岐的程儀,一送便是一萬兩銀子。當然,喜歡結納名士,一定也喜歡收藏字畫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項子京平生的積聚,便大半歸入「沽水草堂」。他字儀周,號麓村,又號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鈐有這些圖章,而凡是鈐有這些圖章的亦必是精品。因為他對此道由外行變成內行,還做了一部書,名為「墨緣匯觀」。

  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興趣不在安岐善於鑒別,而在他善於經商。心中想到,口中便問了。

  「老兄對此人的生平,這樣子熟悉,佩服之至。不過我倒要請教,他經營鹽業,能發幾百萬兩銀子的大財,是憑什麼?」

  黃胖不知他是這樣一問,不暇思索,隨口答道:「當然是憑本事。」

  「我知道是憑本事,是啥本事呢?」

  這一下將黃胖問住了,然而那是一時想不起——安岐的事蹟,他聽人談過許多,只為與本行有關,對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記得相當清楚,此外就要仔細想一想,才能喚起記憶。

  於是他一麵點點頭,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尋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我說不大清楚。據說,那時候的鹽法,還是沿用明朝的規矩,就像田賦的加派一樣,做官的層層剝削,鹽上的苛捐雜稅多得很,鹽民固然苦得很,鹽商亦沒有多大好處。老百姓吃官鹽吃不起,只好吃私鹽;鹽梟是與國爭利,老百姓反而歡迎鹽梟,甚至於處處幫助鹽梟的忙,替他們多方遮蓋,為的好吃便宜的私鹽。」

  說到這裡,朱大器大有所悟,便接口說道:「私鹽猖獗,官鹽自然滯銷,有鹽票鹽引的正式鹽商,生意自然做不開了。安岐一定是在這上頭動腦筋。」

  「著啊!」黃胖有著如遇知音之喜,大為得勁,拍著自己的膝蓋說:「安岐就是在這上頭動腦筋。他是大鹽商,說話有力量,要求改辦法,哪些稅是公庫收入,決不能少;哪些捐是為了鹽官要養家活口,可以承認;哪些加派的苛雜病商害民,決不能出。這樣一來,毛病減少了好多,官鹽的價錢平了下來,雖然還是比不上私鹽便宜,但是販私鹽、吃私鹽,到底是犯法的,官鹽只要吃得起,何苦犯法?於是乎,官鹽的銷路好了,私梟也少了,鹽民生計一蘇,國庫的收入增多,當然鹽商也賺大錢了。」

  「老兄談得頭頭是道,實在佩服。」朱大器很高興地說:「其實你不幹這一行,做別樣生意,一定也會出人頭地。」

  「過獎,過獎!哪個不知道朱道台長袖善舞!我是外行,談生意經,真是班門弄斧了。」

  「不然!世事洞明皆學問,做生意尤其要多請教,多談,『談生意,談生意』,生意原是談出來的。」朱大器說,「就像老兄的這番話,在我就受益不淺。我倒也有點小小的心得,不妨說來向老兄請教,像安岐這樣子,固然本事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沒有憑藉,人微言輕,也不會有人聽他。我覺得他最難得的一樣本事,是不僅仗勢,還能用勢——用明珠的勢力。」

  「小叔叔看得真透澈!」孫子卿說,「我就在想,安岐的這套想法,是道理之常,為啥別人做不到,他做得到,就是能夠乘勢的緣故。」

  「再還有一點心得。這個道理,老孫,我們要好好體會,受用無窮,凡是一樣生意,要久、要大,一定要大家有好處。就像安岐那樣,改革鹽法當中的毛病,朝廷好了,老百姓也好了,這樣子再有利可圖,是一舉三得。朝廷當然支援你,老百姓也樂於跟你交易,真所謂立於不敗之地,如何能不發達?」

  朱大器談興大起,略不稍停又接下去說:「世界上有種人,巧取豪奪,生意只想他一個人做,飯只想他一個人吃,實在是想不穿。如果說『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結局應怎樣呢?天下人非把他的毛拔光不可。所以我們以後做生意,務必先要想一想,利國利民而利己,是第一等生意;利國而不害老百姓,或者利民而不違反朝廷功令,是第二等生意;雖不利國利民,也不至於害國病民,是第三等生意;自私自利是末等生意。即使不能做第一等生意,起碼要巴結個第二等,第三等生意是沒奈何為了養家活口,不妨做一做。至於末等生意,決不可做!」

  「大學問!」黃胖一半佩服,一半恭維,翹著大拇指說了這一句;便又問道:「我倒請問,世界上那幾種是末等生意。」

  「喏!」劉不才往地上指一指,表示便是這豔紅院:「這就是末等生意。」

  「自然囉!」小桂芳嘟起嘴說:「一樣都是爺娘十月懷胎生養的,為啥要吃這碗斷命飯?還不是『沒法子』三個字!我們也不是生來下賤的,也想尋個好好的人,那怕粗茶淡飯,總是個歸宿,可惜人家看我們末等人,玩玩可以,從良免談。我倒請問劉三爺,豈不是註定了一輩子要做末等生意?」

  一面說,一面不斷用一雙鳳眼睃著劉不才,語言神態都充滿了幽怨。在座的人包括小王在內,都是鑒貌辨色,善於捉摸言外之意的人,聽了小桂芳的話,全都明白,她曾想從良,劉不才拒而不納,所以有此一番牢騷。

  在劉不才的意向未曾明瞭以前,大家自然也都不便起哄點破,唯有裝作不解,顧而言他,「我倒也想起一樁末等生意,」

  小王說道:「賣鴉片煙,真正是末等生意!」

  話說出口,不免失悔,因為說賣鴉片是末等生意,那末抽鴉片,也就是沒出息。看黃胖的臉色,似乎是好那「一口」的,豈非無意中傷觸了人?

  這樣想著,不由得以疚愧的眼色去看黃胖,這一眼卻又把他看得不安了,老實說道:「王老弟,你當我『有癮』是不是?我的氣色犯嫌疑,實在沒有!」

  這一說反使小王受窘,因為自己好像冤枉了人家「有癮」,急忙陪笑說道:「我知道你不抽鴉片。你不要多心。」

  黃胖付之一笑,摸摸臉說:「也難怪你,十個有九個看我有癮,那天在大馬路『一洞天』吃茶,有人推銷戒煙丸,硬要送我一服,不管你怎麼跟他辨白,他不相信。後來我忍不住說了一句話,才把他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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