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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問到行情,當然是要作些買賣,黃胖見是生意上門,便精神抖擻地答道:「書畫的行情最難說,做我們這一行的,真叫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遇著內行是內行的價錢,遇著外行是外行的價錢。說老實話,劉三哥你不算內行,不過,我決不會拿你當外行。你先說,你想要點啥東西?是自己收藏,還是送人?預備了多少錢?拿你的打算,大致跟我說一說,我來替你提調,包你不會吃虧。」

  「胖哥,你弄錯了!」劉不才說,「我是受朋友所托,有一票貨色想脫手。不是買,是賣!」

  「這也好啊!是些什麼?」

  劉不才身上就揣著從陳世發那裡抄來的一份目錄,正想取出來,只見孫子卿拋過來一個阻止的眼色,於是便住手說道:「東西很多,一時也說不完,有字畫、有古書。」

  聽得這兩句話,黃胖大失所望,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如不說,略想一想說道:「劉三哥,我講個笑話你聽,有一天遇見一位朋友,他跟我說:『看見有人做了一副對子,好極了!』那就念來聽聽,他說:『是一副五言對。上聯記不得了;下聯是什麼什麼春。』一副好對子,我只聽了一個字。」

  「胖哥,罰酒!」劉不才窘笑著說,「你真是北方人說的,罵人不帶髒字!」

  「罰酒、罰酒!」黃胖幹了一杯酒,然後追問:「到底是些什麼東西?說個一兩樣來聽聽,怎麼樣?」

  在此地步,如果不說一兩樣東西出來,看起來就像不上路的半吊子了。無奈劉不才在這方面的「記性」,比起他的賭來差得遠,明明是自己手抄的目錄,偏偏急切間一樣都想不起——也不是想不起,是想不全,記得畫、記不起畫的人,記得畫的人,卻又起不清是怎麼樣一張畫。因而不免發窘。

  劉不才發窘是罕見之事,連朱大器都有些為他難過,便作解圍之計,故意拿話扯了開去。

  「黃兄,」他問,「我們杭州戴文節公的畫,你看怎麼樣?」

  「好的!」黃胖將拇指一翹,「他的山水本來就好,現在是越發好了。」

  「戴文節殉節了!怎麼說現在越發好?」

  「就是殉節得好,所以他的畫格外值錢。」黃胖說道:「這就叫畫以人重!」

  聽得這話,朱大器深為安慰。一半是因為自己在杭州曾有一番出生入死的經歷,一半也因為王有齡的緣故,他總覺得危城殉難的人,應該格外受人敬重。如今照戴熙身後,畫名益盛的情形來看,正符所願,自感欣然。

  就這一打岔之間,劉不才已經托詞離座,走到僻處,將身上的那張目錄掏出來,匆匆看了一眼,回到席面上,黃胖還在滔滔不絕地談戴熙的山水,贗本甚多,以及如何分辨真假,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去而複返。

  等他講完,劉不才開口了,「胖哥你剛才要我拿我朋友的好東西,說一兩樣你聽聽,那我就稍為談談。有部書,孟東野的詩集,是宋版——」

  「什麼?」黃胖將雙眼睜得好大,「宋版的孟東野詩集?」

  「不錯!」劉不才極有把握地說,「一點不錯。」

  「我倒不大相信。劉三哥,你倒說說看,上面有那幾方圖章?」

  這又差點將劉不才考倒。凝神細想了一會說:「有個姓儀的,還有個姓安的。」

  黃胖聽了這話,表情很怪,又驚喜、又困惑,仔細看了看劉不才,眼睛睜得越大,「劉三哥,」他問,「你是不是在尋我的開心?」

  「怎麼叫尋你的開心?」

  「你是有意考考我,是不是?」黃胖有點氣憤,也有點得意,「換了別人,讓你考倒了,我黃胖,眼底下,肚子裡都還有點東西。你明明是說安儀周的收藏——他收藏的書,每一本三方印;『安岐之印』、『儀周珍藏』、『安麓村藏書印』。你說什麼又姓安,又姓儀,真當我兩眼漆黑的外行?」

  聽到這裡,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噗哧」一聲,噴了出來——人家姓安、號儀周,劉不才當他是兩個人,豈不可笑?

  鬧笑話的人,當然也不免暗暗慚愧,不過笑話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將計就計,順著黃胖的話說:「你說我考你,就考考你,安儀周是何許樣人,你倒說說看!」

  「他是康熙年間,權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這一下劉不才又楞住了,一個「底下人」會收藏珍貴的古書?

  這一來,黃胖才知道劉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談鋒,他興致勃勃地說:「古往今來,有許多奇人;這安岐也好算一個。他不是中國人——」

  「不是中國人,難道是西洋人。」

  「劉三叔,」孫子卿攔著他說,「別打岔!聽胖哥說下去。」

  「安岐是高麗人——」安岐是高麗貢使的隨從,原來的身份,已不可考。不過「宰相家人七品官」;既在大學士明珠門下,就算本來是高麗的品官,此時當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葉的權臣。由於三藩之變,聖祖主張用兵,而朝臣中贊成的不多;所以三藩亂平,聖祖對支持他的主張的少數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門外的什刹海,原是前明勳臣的府邸,以後和珅住過,現在是恭親王府,為京中有名的大宅。

  據說這座大宅中有許多窖藏。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貪瀆,昏天黑地,等到李闖進京,勳臣國賊,一時來不及逃,先把積聚的金銀,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出這些窖藏之物,卻不知如何下手——有一個鈔本,上面記著許許多多奇怪的符號和莫名其妙的隱語,相傳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費盡心機,無法參詳。

  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裡,反覆辨識推敲,終於悟出其中奧妙,於是求見明珠的兒子——不知道是不是納蘭性德?自道能夠將窖藏掘出來。一試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寵信。

  明珠禦下,恩威並濟,底下人亦分好幾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喚的,亦有像漢朝的素封之家那樣,蓄僮僕替他經商營運的,安岐自然是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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