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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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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桂芳那裡叫豔紅院,孫子卿也來過,但從未在這裡做過主人。既然是迎合劉不才的意思,為小桂芳捧場,也就不必先挑人,直接在小桂芳房間裡坐,不過首先聲明:一切是他請客。 這在歡場中是罕見的例子,在劉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小桂芳的脾氣很特別,平時沉默寡言,遇到興來時,妙語如珠,滔滔不絕,此時與劉不才久別重逢,不免稍有陌生之感,所以神態矜持,不多說話。但那個「本家」卻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瓏的人物,知道孫子卿是豪客,朱大器脾氣好,手面闊,是一等一的好客人,所以極力巴結,應酬得風雨不透。 「真是想不到劉三爺會來!」她指著小桂芳說:「小阿媛戶間裡,昨天晚上結好大一個燈花,大家都說明朝有喜事。果不其然,今天有諸位老爺光降。劉三爺,」她一面替劉不才卸馬褂,一面仰臉看著他,不勝關切地說:「為啥長遠不來?人瘦了!」 「是想你們小阿媛想瘦的。」孫子卿笑道,「閒話少說,肚子餓了,『擺檯面』。」 全席謂之「擺檯面」,半席謂之「吃便飯」。本家聽說「擺檯面」,自然格外地笑顏逐開,一眼看見大小姐捧來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說:「水果碟子拿回去,換外國蘋果來!」 接著又張羅茶水,擺上煙盤,拿過一疊請帖和局票來,孫子卿便問:「劉三叔,要不要請兩個朋友來?」 「請一個。」劉不才答說:「把黃胖請了來。」 黃胖自然姓黃,但胖是虛腫,他生過一場黃膽病,一直不曾痊癒,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做「黃胖」。此人是個朱大器所說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對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話掛在口邊:「兔子不吃窩邊草。」劉不才要請他的意思,孫子卿當然明白,但就因為深知黃胖的為人,所以不加阻攔。 於是小王執筆,信手揮道:「飛請黃胖老爺速駕豔紅院一敘。」寫完,交「相幫」立刻送出。 「叫局了!」孫子卿說,「小阿媛舉薦吧!」 「慢慢!」朱大器說,「等開席再叫,也還不遲。讓三爺跟小阿媛敘敘,我跟你躺躺煙盤。」 於是孫子卿跟朱大器隔著煙燈對面躺下,小王端張凳子坐在煙榻前面聽他們談話——談的自然是正事,就這一路來,朱大器將他要走的那條路想停當了。 「我明天去看吳觀察。」他說,「這件事,我們要走大路。」 所謂「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釋,就是先征得上海道吳煦的同意,秘密進行策動陳世發反正。這樣做法是拿自己的腳步先站穩,一向謹慎細密的孫子卿自然贊成。 不過,他也有疑問:「如果吳觀察不同意呢?」 「為什麼不同意?」朱大器反問一句:「又不要他出錢,而且策反不成,於他亦無害處,何樂不為?」 當然,還有朱大器個人對吳煦的關係,他尚未計算在內。 孫子卿細想一想,果然不錯是自己過慮,就不再有何異議了。 「走大路可以省事得多。不過,老孫,交涉還是要你去辦,而且要辦得很扎實,不能拖泥帶水。否則,不但前功盡棄,還有後患。」 在燒著煙玩的孫子卿,聽他的語氣嚴重,便放下煙籤子,坐起身來,望著朱大器說:「是不是跟洋人辦交涉?」 「當然。」朱大器說,「雖說走大路,做起來要象走小路的樣子,才不會惹人疑心。我的意思是,洋槍仍舊照走私那樣,找條僻靜的小河浜運出去,我跟吳觀察要件公事,你拿了去看華爾,要他關照部下,放一條路。」 「這容易。這個交涉我辦得了。」孫子卿點點頭說:「我懂小叔叔的意思,要跟華爾切切實實講清楚,他不能干預我們的事,更不能出花樣,拿我們當是『嚮導』,暗底下派人跟蹤,去打陳世發。」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老孫,全域成敗的關鍵,就在這上頭,開不得玩笑的。」 「洋人說話算話,華爾我跟他打過交道,倒是講信用的人,就怕他不答應,答應了決無翻悔。」 「那就好了!」朱大器矍然而起,「大事已定。我們吃花酒吧!」 這時的小桂芳對劉不才,已經重熾舊情,有說有笑,渾不似初見時的那種所謂「面熟陌生」的光景,當大家商量叫局時,都由她一手安排舉薦,當然都出於么二——妓家的等級甚嚴,「書寓」的「先生」,一遇「長三」的「校書」,便即離座,同樣的,長三除非一年一度的「菊花山」,隨客觀光以外,平時從不肯出局到么二,否則就是「失身份」。 么二比較爽快,不似長三,有許多扭扭捏捏的做作,所以局票一發,紛然而至,各自坐在客人後面,低聲請教姓氏,然後自報花名、寓處,有幾套籠絡客人的甜言蜜語,因人而施。小桂芳舉薦給朱大器的,是么二中的紅牌,名字很雅致,叫做黛芬。生得一張瓜子臉,長眉鳳眼,氣度不俗,而且多才多藝,應酬功夫,更是一等,聽朱大器是杭州口音,便談她四年前隨家人到三天竺燒香的情形。說起西湖,嚮往之情,溢於言表,倒惹得朱大器平添一段鄉愁。 正娓娓清談之際,只聽相幫高喊客到,門簾起處,進來一個中年人,一望而知就是黃胖。劉不才起身招呼,隨即為朱大器引見,黃胖自道曾經在王有齡那裡見過,但朱大器卻想不起來了。 提到王有齡,自不免使朱大器傷心,此時此地,這是個不合時宜的話題,做主人的孫子卿,急忙亂以他語,同時向黃胖使個眼色——古董商人最識得眉高眼低,自然能夠領會,便轉臉去向劉不才寒暄。 「來,來,胖哥!」劉不才將他納入首座,「先坐下來再說。」 「自然是朱觀察首座。」 「不,不!」孫子卿說,「我們是自己人,胖哥不必客氣。」 「還有哪位?」 「別無外客了。」劉不才答說,「特為請你,是有事跟你叨教。回頭再談。」 黃胖點點頭先不多問,坦然入座,也叫了局。於是主客五人,在鶯聲燕語中,相互酬勸,接著是由黛芬領頭奏技,喚進「烏師」來操琴,一個個當筵引吭,唱完了再坐一會,轉局而去,檯面頓時清冷了下來。 一般的規矩,大抵在此時就要「翻台」,問津他處了。但此夕的情形不同,多不願另外征歌選色,因而轉入把杯清談之局。 看似閒談,其實是正事,劉不才不經意地問道:「胖哥,最近收進什麼好東西?」 「好東西很多,可惜我力量不夠。」黃胖問道:「怎麼,劉三哥也好此道了?」 「附庸風雅而已。不過還沒有入門,所以要跟你叨教。」劉不才說,「不曉得字畫方面的行情怎麼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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