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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猜得不錯,「陳世發就是我。」麻面長毛說,「這本兵冊是去年造的,好些人陣亡了,也有好些新傢伙要補上去。請你念一念,我會告訴你。」

  於是劉不才便念兵冊,分為「聖兵」、「精兵」兩種,每念一名,便聽陳世發的招呼,做個記號,存者打圈,歿者勾掉。然後再補新兵名字,到得傍晚,方始弄成一份草稿。陳世發請他擱筆,以酒食款待。

  於是陳世發一面與劉不才喝酒,一面談他的戰績,好讓劉不才為他寫稟帖報功。陳世發與洋將華爾、白齊文都交過手,互有勝負,談得十分起勁。

  劉不才起先是聚精會地聽著,到後來就神思不屬了。因為他從陳世發身上起了好幾個念頭,首先想到的是,陳世發談的雖只是他這一份的戰況,但也不難窺知這一帶長毛的全盤動向,如今既然要做接應官軍的工作,何妨埋伏在陳世發身邊,可以探取許多機密。當然,自己是不可能長期潛隱於此的,但很可以「舉賢自代」,找個人替他掌管文書,探聽消息。

  其次,他又想到像陳世發這樣的人,本心其實並不算壞,倘能相機策反,也是官軍的一助。

  因為如此,便有些心不在焉。陳世發看出他的神態不對,便即問道:「劉先生,你有沒有在聽我的話?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

  劉不才一驚。定定神答道:「是的,我有心事。我一家人都在嘉興挨餓,此刻端起飯碗,心裡難過。」

  「那也不要緊。你去把他們接了來,在我營裡補名字,發他們口糧。」

  劉不才心裡一動,能有這句話,朱家老幼,便又可往上海接近一步。但是到了這裡,卻又如何脫身?這得預先籌畫妥當,不宜冒昧從事。

  心裡這樣在想,口頭當然稱謝:「那太好了,多謝,多謝!」

  「你家裡的人,在嘉興什麼地方?我派人替你去接。」陳世發說,「劉先生,只要你肯用心幫我,我這個人是知道好歹的。」

  「是。我也看出你是有血性的人。這樣,」劉不才說,「我先幫你將公事料理妥當,再來料理我自己的事。那時候你抓一條船,派幾個弟兄,陪我到嘉興走一趟。我還可以替你弄十幾條洋槍來。」

  「洋槍?」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怎麼弄得到?」

  原是隨意敷衍討好的一句話,不想陳世發竟是大為動心的模樣,劉不才靈機一動,將計就計,索性擺一個騙局。原來朱大器有個堂房侄女,小名七喜,丈夫叫孫子卿,在洋行做事,是朱大器的得力助手。七喜人很能幹,常常出面跟「官客」打交道,而且是松江老大的結義妹妹,大家都叫她朱姑奶奶。劉不才想到他們夫婦,辦法有了。

  「我有一個親戚姓孫,在洋行裡做事,以前替浙江買了一批洋槍,運到半路上,聽說忠王殿下大軍已經圍困杭州,內外交通斷絕。這批洋槍便成了他的私產,一部分在嘉興,一部分運回上海,原是想找戶頭脫手。如果你要,我可以替你想辦法。」

  「我要,我要!」陳世發說,「不知道他要賣多少錢一枝?」

  「這倒不大清楚。」劉不才見他異常熱中,便進一步試探:「你相信不相信我?」

  陳世發亂眨著眼,好久才問出一句話來:「信你怎麼樣?

  不相信你又怎麼樣?」

  「不相信我,不必談,如果相信,你讓我到上海去一趟。

  來回頂多三天功夫;我去打聽價錢,拿樣品來你看。」

  陳世發大費考慮,最後還是未作決定,且等到明天再說。

  吃完晚飯,劉不才又在燈下造兵冊,直到三更天方罷,陳世發備了宵夜犒勞,還說要替他去找個「婆娘」,劉不才那裡有這份閒情逸致,笑笑謝絕。

  睡的地方很舒服,不知哪里弄來的一張紅木大床,鋪的是狼皮褥子,蓋的是簇新的綢面洋市里的厚棉被,但是劉不才卻不能入夢,在枕上盤算了又盤算,等盤算妥當,卻又興奮得睡不著了。

  第二天自然還是起來得很早,吃過早飯動筆,將陳世發報戰功的稟帖寫完,念著給他聽過,一切妥貼,就待封發之時,劉不才問道:「稟帖送到那裡?」

  「送到嘉定。」

  「那要經過上海。」劉不才問:「不知送信的弟兄,能不能到夷場上去走一趟?」

  「這——」陳世發大惑不解,「這是幹什麼?」

  「我不是說過,我那姓孫的朋友,有一批洋槍,而你又想買?我現在在想,先用不著我自己去,我寫封信給他,叫他將價錢開來,順便再帶幾枝樣品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陳世發浮起滿面笑容,「那我另外派人。要很機靈,又熟悉夷場情形的人去辦。」他想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有,有,有人。」

  於是劉不才立刻動筆寫信給孫子卿。信非常簡單,先說「闔家安好」,這是寫給朱大器看的。接下來說:「弟新交一友,頗講義氣,渠擬購洋槍一批,長短不拘,望兄看弟之交情,報價特別克己。並先交貨一批,數量可詢來人,能攜若干,即付若干。價款容後再算。」

  寫完,念著講了給陳世發聽,講到最後幾句,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是說,現在就可以弄一批槍來?」

  「對了!我的朋友相信我,憑我的信,要多少是多少,就怕去的人隨身帶不了。將來大批運出來,怎麼走法,還得好好商量。」

  「這當然要寫稟帖呈報上頭。現在先弄幾枝來試了再說。」

  陳世發想了一會說道:「我派四個人去,見機行事。不過,」他臉色突然變得嚴厲了,「劉先生,這件事開不得玩笑的。」

  「怎麼會開玩笑?我人在你這裡,承蒙你不棄,當我朋友,我開你這個玩笑,不就等於開我自己的玩笑?不過話要說明白,弟兄們去了,到地方找不著我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不肯給槍,這算是我開玩笑。如果路上出了別的毛病,不能記在我頭上。」

  「那當然。」

  「還有句話,我先要問清楚,這四個弟兄,見了我的朋友,問起來:『你們四位做啥行當?』他們怎麼說?」

  這一下將陳世發問住了,只好反過來請教:「你看呢?」

  「照我看,最好說老實話。我在這裡幹什麼,你待我怎麼好。我的朋友心裡就明白了。」

  「這樣一來,不會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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