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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劉不才的焦急煩悶,其實也不下於朱太太。只是道路隔絕,實在危險——上海之圍未解。夷場上的官紳,成立了一個「中外會防公所」,一面由蘇州的紳士,在籍刑部郎中潘會瑋,航海入京,請准西兵會剿,一面會同江蘇巡撫薛煥,籌款加募洋人助戰。因此,華爾在松江一帶接連打了幾個勝仗,但是長毛人多,一下子亦打不退。而且由於潰散的緣故,四處騷擾,道路越加不甯,劉不才幾次想單身上路,到松江去尋松江老大,都讓孫祥太極力攔住了。

  由於芙蓉的催促,劉不才這一次下定決心了,「大哥!」他跟孫祥太說,「我非去走一趟不可。不然,連我都要悶出病來了。」

  「不是我不讓你去,實在是擔不起責任。」孫祥太說,「聽說洋人的洋槍隊,改名『常勝軍』,這幾天一定要大打一仗。

  且等這一仗下來再說好不好?」

  「那等到哪一天?」劉不才說,「我想總找得出一條路來吧?」

  孫祥太想了一會說:「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來想想辦法看。

  或者,你寫封信,我派人替你去送,當然,送得到送不到,不敢保險。」

  這就是說,路上絕無把握。劉不才心裡在想,不妨自己去覓覓路子看。所以一面表示還是自己要去,請孫祥太設法,一面出門去看兩個新交的朋友。

  這兩個朋友是在賭場中結交的。賭場當然是秘密的,但劉不才每到一處總能找到這些地方,他的方法是往茶館裡找一張中間的桌子,泡壺茶一坐,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只要時間稍為久一些,就會發現那裡在談賭經,然後耐心等待,等到談賭經的那些人,相繼離座,便跟了下去,往往一跟就跟到賭場。

  在賭場裡,只要懂得禁忌,不惹人厭,很容易交朋友,劉不才諳於此道,說兩句湊興的話,偶而指點一些門路,交朋友更加容易。不過這個月來,他自覺身在客地,宜乎韜光養晦,所以朋友交得不多,只有兩個,而這兩個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因為兩個都是長毛。

  長毛也有好有壞,劉不才當然放眼光挑過,這兩個長毛是夠朋友的好人。

  長毛好賭,「公館」中往往通宵達旦,賭注亦無奇不有,大致都是擄掠所得的「儻來之物」,金銀,也有珠寶,首飾之類,都系在袴腰帶上。往往探手入懷,取出一隻翠釵,或者燃料鼻煙壺,當場估價下注。賭的花樣,最流行的一種名為「杠子寶」,劉不才就是在這樣賭上,結識了一個姓邢的長毛。

  這個姓邢的,在太平軍中的官職,名為「旅師」,意思是一旅的軍師。他常到一處賭場中去玩「杠子寶」,賭得非常潑,但也非常老實,劉不才很欣賞他那種不管輸贏,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風度。日久天長,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看他每天輸,總想幫他好好贏一場,但不知如何才能達成心願?

  有一天劉不才看出苗頭來了——杠子寶的賭法是用兩枚製錢,豎立旋轉,用一隻茶鐘扣在上面,猜那兩枚製錢的「字」與「幕」,一共3種花式,兩字、兩幕、一字一幕,猜中的一配二。這種賭法仿佛搖攤,但少一門,又像杭州販夫走卒所賭的,由宋朝的「關撲」演變而來的「顛顛敲」。其中當然有機可乘,只是別人看不出來,卻瞞不過目光銳利,在賭場上傾家蕩產過的劉不才。

  劉不才發現莊家所用的那兩枚製錢,其中一枚的一面,邊緣較薄,這一面是「字」。這一來,這枚製錢等旋轉的力量快消失,而要僕倒時,總是往薄的一面倒去,換句話說,出兩字或一字一幕的機會,遠比出兩幕的機會來得多。

  於是趁方便的當兒,劉不才跟著到茅廁裡,率直問道:「那旅師,你想不想翻本?」

  「那個不想翻本。你問我這話,總有道理吧?」

  「當然。」劉不才說:「我教你一個訣竅,你去試試看。」

  一試果然甚靈。而劉不才頗為見機,怕此人老實,當場向他道謝,洩露了他人的懵懂陰陽,未免治一經,損一經,徒然得罪於人,所以當然就避了開去。

  第二天再到賭場,邢旅師已經在等他了,約他酒樓相敘,一表謝意,同時也要問他,何以如此示惠。

  這就見得姓邢的是極忠厚,也極知好歹事理的人,劉不才不必瞞他,坦率答說,只為了想結交他這麼一個朋友,好得些照應。

  於是邢旅師又替他介紹了一個長毛,姓秦,官拜「百長」,職司是看守一座米倉,米糧出納之權都在他手裡。時常私下賣些米給劉不才,貼補孫家的食用。這個秦百長原籍湖州,是在湖北被擄,由「新傢伙」變為「老傢伙」,結果成了「老長毛」,但本性不泯,見劉不才是湖州人,敘起鄉誼來,格外親切,但是他的地位比較低,助力不夠大,所以劉不才不找他,直往賭場裡來覓邢旅師。

  尋著邢旅師到茶館相敘。長毛吃茶,必設茶點,不過酥糖、薄脆餅之類的粗點心,邢旅師這天贏了錢,說這些東西沒有什麼好吃,邀到酒館裡去小酌。

  三杯酒下肚,說話就更容易投機了,劉不才率直提出要求,問邢旅師能不能幫他到上海去一趟——當然要有個理由,他說坐吃山空,不是回事,有個至親在上海,想去「告幫」。

  「你要到杭州倒不難,我給你出張『揮紙』,一路都可過關。上海方面,沒有來往,出了『揮紙』也無用。」

  「旅師!」劉不才無奈,只有賴上他了,「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個辦法。」

  「你的事,當然要幫忙。你先吃酒,等我跟老秦商量了再說。明天給你回音。」

  第二天倒是商量出來一個辦法。邢旅師有個好朋友,現在駐紮金山衛,不久以前相聚,閒談之間提起,說是缺少寫字的人。邢旅師打算將他舉薦了去,只要取得信任,到上海公差的機會一定很多。

  這是要落水做長毛了。劉不才不免躊躇,但他的心思很快,立刻有了主意,所以連連點頭:「好,好!多謝,多謝,就是這樣。」

  「那麼,你就自己用我的名字寫封信——」於是邢旅師口述,劉不才筆錄,信中除了客套以外,說是「今有『老弟兄』劉先生,頗諳書算,可為兄之幫手,特遣前來,請加錄用。」寫完又開「揮紙」——過關度卡的通行證。然後教導劉不才改換衣飾,送了他一塊黃綢抹額,一雙花鞋,這是長毛最顯著的服色。

  穿戴到家,朱老太太嚇一跳:「三外公做了長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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