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鴻章 | 上頁 下頁
一五


  李鴻章聽罷哈哈大笑,倒弄得錢鼎銘愕然不知所措,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調甫兄,你也在珂鄉帶過勇,打過仗,倒想想看,世界上有那樣的事嗎?照薛中丞的如意算盤,銀子花出去就可以打勝仗,那何不打銀子?兵勇槍炮都不用,只拿大把銀子撒出去,長毛就會望風披靡!天下豈有斯理?」

  「是呀。」錢鼎銘說:「我們也覺得薛中丞求功太切,反倒不可倚靠。」

  「倒也不是求功太切的毛病——」李鴻章把下面的話咽住了,薛煥的如意算盤,毛病出在什麼地方,他還不肯教給錢鼎銘學個乖。

  聽完李鴻章的報告,曾國藩也覺得薛煥派委員到湖南募勇的辦法,天真得可笑。「經過訓練、曆過戰陣的老兵」,如果是能打仗的,何不在外頭打仗立功,跑回家鄉去幹什麼?薛煥所說的那些「老兵」,其實是湘軍各營的潰勇,或者被裁汰資遣回籍的「兵油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照曾國藩以威繼光遺規訂立的招募條件,是決不能合格的,李鴻章也服膺這些道理,所以一聽錢鼎銘的話,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師,」當笑話談完了這件事,李鴻章正色說道:「薛中丞散漫花錢,一定會把湖南的風氣搞壞,未曾入營,先多方需索,以後我們去募勇就難了。只怕九叔回湘招軍,也受他的影響。」「九叔」是指曾國荃,其實國荃的年紀比李鴻章還輕,不過照世交規矩,不能不這樣尊稱。

  「那倒還不至於。」曾國藩徐徐說道,「其實淳樸農夫,何地無之?少荃,你也不妨回你家鄉去招募一支勇看。」

  李鴻章異常機警,聽出曾國藩無意中透露,有讓他帶兵的打算,他所求的就是這個機會,但不出則已,一出也得像左宗棠那樣,擔當方面,才能舒展懷抱,所以這時出以沉著,淡淡答道:「那是以後的事,眼前援滬一節,總要老師先定下主張,才好措手。」

  「餉源是要緊的。」曾國藩徐徐答道:「胡潤芝當年在武昌,月籌40萬,供饋長江上下游,如果不是他,何有今日?」

  「就是這話囉!」李鴻章趕緊接口:「上海一地,每月所收關稅厘金,可用來作軍餉的,總有六七十萬。比胡潤帥當年的收入還多。而且一出一入,所關更巨。」

  曾國藩點點頭:「我也知道。上海是要想法子守住的。我想寫信找沅甫來商量,看他所募的六千人,能不能先用在上海?」

  李鴻章心想,曾國荃一心想收復金陵的大功,不見得肯到上海。但這話自己不便說,說了倒像自己想討這個差使似地。老師的意向不明,躁進怕為他看不起,不如不說。

  不說卻又不可,緩不濟急的話,應該可以說的。於是他這樣答道:「老師,蘇紳望安慶,如大旱之盼雲霓。而且長毛『二李』,裹脅幾十萬人在浙西,一旦猛撲上海,後果不堪設想。老師若是定了宗旨,請九叔帶隊赴援,那也就不必再商量了。逕自寫信給九叔吧!」

  「沅甫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凡事要出於他的自願,才能堅忍不拔。強使行之,並非善策。」曾國藩想了一下又說:「世事千頭萬緒,還得要從長計議。眼前先不談可行的,要先談不可行的。少荃,我倒請教,現在有一大支兵將在這裡,千里迢迢,重重阻隔,怎麼到得了上海?是不是一路打過去?要打,當然先打金陵;若非如此,用哪條間道?這些疑問,如果瞠然不知所答,那就無從談起了。」

  一句話將李鴻章問得啞口無言,不過他的心思極快,心裡在想:「既然錢鼎銘能來,我又為什麼不能去?」這樣自問著,突生靈感,脫口便喊了聲:「老師!」

  喊了這一聲,卻又不響了,只怔怔地看著老師,眼中流露出喜悅而迷惘的光芒,曾國藩一看就明白,從容問道:「少荃,你有什麼好主意?」

  「門生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我看,此事非借重洋人不可。」

  「你是說,照他們在上海的辦法,也是募洋將洋兵,替我們來打仗?」

  「不是。不是募洋將洋兵,是以重金募洋商。」李鴻章放低了聲音說:「門生打算雇幾條洋商的大火輪,載運兵勇,鼓掉東駛,一路沖過去。老師看行不行?」

  曾國藩閉目不語,眼中浮起一幅景象——這幅景象出現在這年初夏,胡林翼應邀到東流商議進兵方略,曾國藩邀他登上安慶城外的龍山,視察形勢。骨瘦如柴的胡林翼,立馬遙望,意氣甚豪,指著安慶城內的太平軍,說他們已為釜底遊魂,指日可以平服。一句話未完,顏色大變,口吐鮮血。

  這是因為胡林翼突受刺激,刺激來自兩條西洋的輪船,逆水直上,迅如奔馬,洋人有此利器,不能不憂。胡林翼本來就有肺疾,從此病勢日重,半年功夫,竟至不起。臨終前幾個月,有人跟他談起洋務,他總是閉目搖手,神態憂鬱地說:「不談,不談。這不是我們所能談得出結果來的。」

  曾國藩在這方面,跟胡林翼約略同感。這時李鴻章提到「洋商的大火輪」,自然而然地憶及往事,既憂國勢,又悼良友,所以閉目不語,神色不怡。

  李鴻章不免詫異,「老師,」他問,「憂慮的是什麼?」

  「當年——」他將當年藎臣憂國的因由,說了給李鴻章。

  「胡潤帥原是深謀遠慮的人。不過洋務連談都不願談,也未免過分。」李鴻章停了一下說,「照門生看,師夷以制夷,倒是可行之道。」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還談不到。」曾國藩將話題拉了回來:「安慶被圍的那時候,城內的長毛,就靠洋商的輪船接濟,官軍拿他們沒有辦法。輪船外包鐵甲,其行如風,用洋槍打是不中用的,不過,拿大炮轟呢?僧王守大沽口,恃有炮臺,英法軍艦不敢貿然內犯,看起來,輪船不能不怕大炮。這一層,你要仔細思量。」

  「門生想過了。運兵的消息,當然要嚴防外泄。雇船的時候,不必先跟洋商說破,到時候兵上了船,不怕洋人不就節。」

  曾國藩沉吟久之,方始開口:「這樣做法,跡近挾制,不是光明磊落的行為,而且也怕洋人不服,反倒會泄消息。照我看,這件事做倒可以做得,總須先求穩當。第一先要仔細探查,此去有哪幾處會受長毛的炮轟,可有閃避之道?第二、要跟洋商說得明明白白。水腳貴一點倒不要緊,必得聽我們指揮,要走要停,白天走,還是夜裡走,不能隨人擺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