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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這人就是李鴻章——為了參劾李元度,李鴻章跟他的老師鬧得不歡而散,到江西閑住了一年,依然故我,回想在祁門大營那一場爭執,覺得自己也未免太魯莽了些,一則,到底是老師;二則,李元度也實在辜負曾國藩的期望,只看他募勇援浙,沿途誑報勝仗,而到了浙江,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寄身於敵人尾閭之間,真有點近乎無恥了。

  這樣轉著念頭,便一直想回到曾國藩大營,只是苦無機緣,直到安慶克復,李鴻章才寫了封信去道賀,雖未提到想重投師門,但言外之意,以曾國藩的肯虛心體察人情世故,自然能夠默喻。

  曾國藩對這位門生的期望甚高。但李鴻章的年紀還輕,尚欠沉著,料事太易,求功太切,而且喜歡「打痞子腔」作英雄欺人之談,在曾國藩看來,駁雜不純,因而要下一番陶冶之功,挫他的虛驕之氣。在營裡,李鴻章喜歡睡懶覺,而曾國藩一定要等幕友到齊,才開早飯,逼得李鴻章不能不一早起身,諸如此類的「細故」,使得李鴻章對老師大為不滿,因而才有為李元度相爭,絕裾而去的結果。曾國藩當然瞭解他這個門生的心事,如今肯回頭相就,足見得他自己下過一番省察克己的功夫,非昔日可比,所以立即覆了一封信,說是「在江西無事,可即前來」,同時關照糧台匯了旅費到江西。於是李鴻章欣然到了安慶大營。

  曾國藩會「看相」,看的不是那一年走鼻運,會發大財之類,而是看此人的氣色與氣度。一度不見,發覺李鴻章神情肅穆,勁氣內斂,大為安慰,留他在左右參贊軍務,大致布陳方略,有關安危大計的奏疏,都由李鴻章擬稿。這時江蘇士紳,哭求援師,該當如何處置,曾國藩也要找他來商議。

  「是。」李鴻章聽老師道明究竟,便即答道:「容門生與江蘇諸公細談,再來回報。」

  「好,好。你們先細談了再說。」

  於是錢鼎銘便在李鴻章那裡談了一夜,盛道上海因戰火而帶來的畸形繁榮,五方輻湊,商賈雲集,巨室播遷,多挾重金住在夷場上,上海若為太平軍所得,曾國藩沿長江逐步肅清,進圍金陵的計畫,便很難收功了。

  這番話使得李鴻章大為動心,英雄要有用武之地,但求一所謂「善地」甚難——辦太平軍咸豐初年以前的軍務,完全不同。那時國家有大征伐,命將出師,儀式隆重,至於「人馬未動,糧草先行」,更不用專閫之將費心,朝廷會撥國帑,指派大臣,經紀其事。作統帥的只要知人善任,必奏全功。如今辦太平軍,朝廷不責以時效,不遙為控制,進兵快慢,固可收發由心,就是喪師失地,只要是非戰之罪,亦可邀得寬典。這樣的情形,比雍正、乾隆年間的大將,固然好當得多,但練兵、籌餉要靠自己,卻又比那時候的大將苦惱得多。

  兵餉兩項,又以餉為根本中的根本。有餉無兵,像浙江這幾年的局面,是自貽伊戚,主事者的失算,但如有兵無餉,則孫吳複生,亦未見得能練成一支勁旅。現在上海有這樣豐厚的餉源,那就是一等一的善地,大有可為了。

  但餉源雖厚,如果不能歸自己掌握,依然無濟於事。因而李鴻章接下來便想到上海的事權,以此向錢鼎銘詢問。

  「江蘇現在吃虧的,就是雲集上海的大員太多,事權不一。

  照規矩說,該歸薛中丞控馭一切,而其實上厄下制,少所作為。」

  「上厄?」李鴻章詫異地問,「莫非何根雲還以江督自居?」

  「雖不以江督自居,卻以蘇浙兩省的太上巡撫——」

  據錢鼎銘說,薛煥與王有齡感念何桂清提攜之恩,庇護甚力,尤其是薛煥,近在咫尺,事事承命。他一再為何桂清請命,先跟王有齡合疏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朝命不許,從而單獨上奏,說嘉興方面的官軍將士,請何桂清去督剿,等克復蘇州,再進京伏罪,朝命又不許。但何桂清始終還在上海,薛煥僅是為何桂清能不被捕,便已費盡心血,對公事上,自然就顧不到了。

  「那麼,」李鴻章又問:「受制於下,又作何解?」

  這是指蘇松太道署理江蘇藩司的吳煦:他是上海的地方官,而且兼管海關,餉源都握在他手中。吳煦其人,自然是精明的一路,但對軍務一竅不通,他的唯一辦法是用重金、募洋將,自從用美國人華爾收復松江,益發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是至理名言。可是大把銀子散漫地花,反而養成了那班在本國立不住腳,到上海來找機會的「洋打手」的驕氣,出兵以前,先索重賞;臨陣之際,坐觀成敗;如果打了個勝仗,回來又索重賞。薛煥也覺得這樣搞法,不是回事,無奈吳煦已成了地頭蛇,而且他自己跟洋人打不來交道,只好聽任吳煦去胡搞。

  「薛中丞也招過好幾次兵,前後不下三四萬人,無奈成軍不能出隊,一出隊就打敗仗。」錢鼎銘緊接著又說:「天下皆知善戰者湘勇,所以薛中丞已派了人,攜帶重金到湖南招兵去了。既然如此,則善用湘勇,莫於湘人,吳人望滌帥如泰山北斗,既在治下,則不求滌帥又求那一位?」

  「我老師新奉節制五省軍務的詔令,責任不輕。統籌全域,分其緩急,這也是他老人家身負艱巨,不能不持重之處。再說治軍貴得人和,上海似乎另成一個局面,事權不專,辦事也棘手,到那時辜負吳中父老的期望,心何能安?」

  「若說事權,既有節制五省軍務的詔旨,在上海的薛中丞、吳觀察,豈敢不聽滌帥的指揮。在地方上,請轉陳滌帥,我敢以身家性命擔保,一定唯命是從。」

  聽得這一說,李鴻章更覺事有可為。將彼此的談話回想了一遍,認為薛煥到湖南招兵的情形,大可注意,因而在這方面問得特別詳細。

  「聽說薛中丞叮囑招募委員,到湖南募勇,一定要挑那經過訓練,曆過戰陣的老兵,庶幾乎一經招募足額,便可成隊,一經成隊,便可出仗,一經出仗,便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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