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一二


  「洪教師,你有所不知。」陸謙的語氣緩和了,「高衙內那場相思病,虧得你來告密獻計,才得一線生路。臨行之時,太尉喚我到後堂,拉著我的手一再咐囑,說:『你此一去,務必辦得千隱萬妥了來。要有滄州牢城管營申報林冲病歿的公文,便好作個證據,叫張教頭死了那條心。辦成交差,我自有賞;辦不成時,休來見我。』哪知我使人與管營一說,只是不允,好不容易才磨得他許了把林冲調出牢城,你我來放這把火,活活燒死了他……」

  「這就是了。」洪教師搶著說道,「草料場失火,燒死了林冲,牢城管營層層申報,卻不是鐵證?」

  「話是不錯,須知壞就壞在這層層申報,層層行文追查,一時到不得太尉府裡。所以我必得等火熄了,撿取林冲的骨殖,回到東京才好交差。洪教師,諸事有我,只要林冲一死,把他妻子抬來救了高衙內的相思病,你我一生富貴不愁,何不稍忍耐片刻?」

  「也罷!我便等著看那廝燒成了怎等一個鬼相!」

  林冲發覺自己的手足都在發抖,怨毒入骨,處事冷靜異常,顧慮到一移石頭打草驚蛇是絕大失策,心想陸謙和姓洪的要等火熄去撿骨殖,這得有極長的時間等待,自己盡不妨謀定後動。

  於是他懸起了一顆心,把腳步放得極輕,先找到一處空隙,悄悄向外窺望:火光白雪映耀著看得極其清楚,一個陸謙,一個洪教師,此外還有兩名伴當,手裡都持著弓箭,其中一個肩背上還斜套著一大圈麻繩。

  林冲一看這情形,覺得有些為難,陸謙和姓洪的,已決意非殺不可,那兩名伴當也不能讓他們逃走,免得走漏消息,但以一敵四而要一網打盡,卻怕照應不到。更費躊躇的是,沒有樣稱手的兵器,一把草叉,濟不得事。

  盤算了又盤算,林冲想好了先後步驟,躡手躡足地走入殿后,爬牆上屋,翻到前面。為怕踏雪有聲,雙足交替著輕輕提起,輕輕放下,好些時候才走到簷口,取雪捏了兩個雪球。

  就這時候,又聽得門外的人在推廟門。果真推開了,廟裡遮掩躲藏的地方多,那就要大費手腳了。林冲心裡著急,便不暇細想,縱身一躍,同時大喝一聲:「好一班狗賊!看我是誰?」

  合力在推門的四個人,莫不嚇一大跳,急急轉身。陸謙眼尖,剛喊得一聲「林冲」,一個捏得極結實的雪球打了過來,左眼痛徹心扉,頓時栽倒。

  那兩個伴當聽說是林冲,嚇得魂飛天外,拔腳便奔。洪教師倒不曾逃走,從靴子裡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獰笑著撲了上去。

  林冲這時還顧不得跟他糾纏,脫手又是一雪球飛去。洪教師拿起匕首來格,兩下相激,雪花亂迸,紛紛落在他臉上,那沖過來的勢子,自然就緩了。

  這原是算就了的,林冲等雪球飛去,立刻躥步去追那兩個伴當——不是追人,是追弓箭,看看追不到,大聲又喊:「你兩個替我留下!我不殺你們。」

  一個還是頭也不回地狂奔,一個回身看了一下,跪倒在雪裡,顫聲說道:「教頭饒罪,不幹我事!」

  林冲搶步上前,說得一句「我不殺你」,隨即伸手從他肩上摘下弓來,順手從箭壺裡拔了支箭,搭在弦上,朝前望去。背著一圈麻繩的那伴當正亡命飛奔,但腿快怎敵箭快,林冲弓開如滿月,直指著他後心;就在待發的刹那,忽覺於心不忍,把弓略略往下一低,才把箭射了出去。只聽漠漠雪空中,弓弦振出清響,餘音未絕,那伴當的屁股上長了條「尾巴」,踉蹌兩步,一僕倒地,滲出血來,地上如落殘紅,兩相映照,格外鮮豔。

  這時林冲已倏地轉過身來,同時又拈了支箭扣在弦上。洪教師正持著匕首來尋鬥,見此光景,不由得便站住了腳,雙眼睜得老大,只盯著他的右手,防他手一松箭射了出來,好搶先伏身趨避。

  林冲卻不曾看他,視線越過他身後,落在陸謙的背影上——這哪裡逃得掉,但林冲還不肯就要他的命,看准了一箭射去,果然中在他膝蓋後面的腿彎上,那陸謙就像馬失前蹄般,頓時一蹶不振。

  射倒了卻又不料理,這一刻他還來不及料理,讓陸謙在軟軟的雪上先躺一會兒再說。且轉身又往後看,跪下討饒的伴當,正奔過去救護他的同伴。那兩人手裡雖還有一張弓,林冲料他們不敢偷放冷箭,也不敢就此逃走,便也丟下不管了。

  「洪教師!」林冲面色如鐵,冷冷喊道, 「多蒙照顧,今日須有了斷!你還客氣什麼?請啊!」

  洪教師不知他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愣著無從回答,略一僵持,猛然省悟,他手裡有弓無箭,怕著何來?於是膽氣一壯,挺著手中匕首,大步沖了過來。

  他的棍棒功夫稀鬆平常,卻不知他的劈刺究有幾許功力。林冲不敢大意,凝神看著,等他沖到面前,把那弓當樸刀用,斜著往上一格。洪教師也知是虛招,身子一偏讓了過去,隨即左腳進步,右手一伸,雪亮的匕首一直遞到林冲胸前。

  想不到他敢走此險著!林冲倒是一驚,胸脯往後一吸,拿著弓的右手疾如閃電般砍了下來。洪教師一擊不中,也即縮回了手。兩人各自後退。第一個回合過去,彼此難見高下。

  第二個回合就看出高下來了。林冲手眼身步,絲毫不亂,那洪教師卻拿著匕首亂沖亂刺一副情急拼命的樣子。纏鬥得愈久,他的弱點暴露得愈多。林冲看出可乘之機,索性把手裡的弓一拋,展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要來奪他手裡的那把匕首,好在別處去用。

  洪教師是鬼摸了頭,不知林冲拋弓正是克敵制勝有把握的表示。心裡還在慶倖,那把弓在他手裡舞著多少可以阻擋,這一拋了下來,就近得他的身了!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匕首雖利,吃虧在短,但對手無寸鐵的人來說,六寸長的這把匕首是夠強的了。

  如果憑藉那把匕首,但求自保,林冲倒真還不易制服他,這時見他臉色凌厲,走步如風,是著著進逼的勢子,心中冷笑:正要你如此!不近我的身,怎奪得你手中物?

  正這樣想著,洪教師已刺了過來。林冲直到匕首近身方滑步閃避,也不過剛剛讓過刃鋒。洪教師又驚又喜,驚的是林冲好快的步法,喜的是畢竟近他的身了。但一個念頭未曾轉完,敵人的影子已經消失,急急轉過身來,只見林冲也是剛剛站定,雙手箕張,等待進撲。

  這還有什麼客氣?洪教師凝神一想,有了主意,決定聲東擊西,就這一招中要送他見閻王——殺了林冲,還救了陸謙,在高太尉面前立下如此大功,怕不討出一場富貴來!

  心裡這樣在想,臉上不由得就有喜色,這一來恰洩露機關!會武的人,原要講究招數虛實,林冲本有防備,現在看他的臉色,越發斷定必有詭謀。因此,眼睛盯在洪教師的手上,看他出手的動靜,好判斷哪一招是虛,哪一招是實。

  洪教師是打算好了的,挺刃直刺,順勢而行,先一招刺他的右脅,他必往左避;半路裡改變勢子,自己這面由右往左,兩面一湊,恰好刺中心窩。

  於是疾風驟雨般撲上去,一刺兩刺,自己都還沒有看清楚,第二刺刺了個空,一隻手從林冲右臂下穿了出去,隨即被夾住了,同時臉上著了一掌,火辣辣的疼,最難受的是鼻樑上又酸又痛又麻,不由得把眼淚流了出來,手裡的匕首自然也捏不住了,往地上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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