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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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片刻間,雪下得越發大了,兼且有風,滿空中白絮飛舞,上下翻騰,就像一片銀海裡有幾條玉龍戲水,灑落無數鱗甲。風雪迎面亂撲,既勁且急,林冲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好在積雪已厚,走起來倒還爽利。他只低了頭,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直沖,一口氣到了草料場門前。 這一陣急奔,倒驅除了寒氣,周身發熱,吐氣成霧。林冲略略喘息一會兒,伸手到懷裡去摸鑰匙。門還未開,又是一陣風起,這陣朔風是好大的旋風,貼地上卷,帶起積雪,紛紛如亂撒吳鹽。林子裡呼呼作響,枝葉搖擺,樹頂上整團的雪往下落,發出低沉的撲擊聲。那風勢亂卷逼到林冲面前,林冲竟連張嘴呼吸都困難,慌忙轉身相避。 剛轉過身去,猛然聽得「嘩啦啦、唏喇喇、嘰哩哩」的連串響聲,聲音不大,但似在近處,放眼一看,並無異狀,不知聲從何來。 正困惑之際,陡然心中一動,急急開了鎖,把門一推,朝裡望去,只叫得一聲:「苦也!」 果不其然,那兩間草廳和一間偏屋,建得簡陋,年久不修,經不起雪壓風卷,到底坍了! 林冲站在門口,只懶動腳步。「如何這等背時倒運?」他心中自語,「這兩間原該坍塌的廳屋,早不坍,晚不坍,偏偏就在我接管的第一日坍了下來!」 真個「時衰鬼弄人」!林冲再想一想,倒又好笑了,轉念又想:倒虧得坍在此刻,若是半夜裡坍塌,自己正在睡夢裡,說不定壓殺了還不知因何而死。做了異鄉糊塗鬼,那才真叫天大的冤屈! 就這自我安慰的一念,林冲精神複振。走近細看,廳屋都只坍了半邊,鑽進去摸索,幸喜那老軍留下的被褥還是好好的。心中思量,未坍的半邊屋也靠不住,這裡是萬萬睡不得的了,且帶了被子到那破廟裡將就一夜,等天明再作計較。 主意打定,把被子卷緊,摸著根草繩捆好,鑽出破屋,用草叉挑了酒葫蘆和被卷,走出大門,依舊鎖好,重奔來路。這時雪倒小了,但來時腳印,隱約可辨,一路行走,不甚費力。 到得破廟,關上廟門,卻尋不著門閂,怕風大刮開了,移塊大石頭來頂住。然後來至殿上,映著雪光,仰望那尊金甲尊神,忽有窮途末路、喜逢故人之感,於是抖一抖身上的雪,抹一抹供桌上的灰塵,把一葫蘆酒、一包熟牛肉和幾張餅供好,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一面拜,一面祝告:「尊神在上,弟子林冲,時運不濟,在牢城天王堂過了兩個月清閒日子,卻又調來管這草料場,原以為稍脫拘束,是走了一步好運,哪知竟弄得無處存身!沒奈何,權且相投。濁酒粗肴,略表敬意,尊神請來享用!」 拜罷起身,四下裡尋了一轉,覓著一堆朽草,摸一摸倒還乾燥,取來在避風的一角鋪好,打開被子,然後把供桌上的「福食」撤了下來,坐在草鋪上,扯被來蓋了下半身,靠著牆壁,慢慢地喝著冷酒。 這算是安頓下來了。從午間起一直忙到此刻,才能靜下心來,回想這一日的經過。管營、差撥自是好意,趁要下雪的天氣,作速交割,也是為了原來那老軍有病在身,免得困于風雪,越發添病,處置得不錯。只是管營既受了高俅的財物,不來相害卻反倒給了個好差使,這與情理不合,究竟是何用意,須得細想。 想來想去,尋思管營無非是看柴進的面子。不過既受了賄,不能沒有一個交代,調離了牢城,人面不見,便有一番話好支吾。這是管營的一番苦心,情意著實可感。 想到此處,陡覺心頭泛起無限溫暖,身上的冷越發不在乎了,酒興也越發好了,把一葫蘆酒都吃了下去,醉眼迷離,神思困乏,靠壁的上半身慢慢地縮了下去。就在要入夢的刹那,陡然一驚,睡魔遠避,把雙眼睜得大大的。 那雙驚疑不定的眼,只望著西北天空——一片雲蒸霞蔚的火紅色,隱隱還有劈劈啪啪的聲音傳來。林冲迷惘地望了一會兒,猛然一跳而起,顧不得著靴,便赤腳奔了出去,扒著壁縫一看,一圈火牆,遠焰騰空,黑煙滾滾之中,吐出無數橘紅色的火舌,隨著風勢卷到東、卷到西,映著茫茫白雪,景色瑰偉奇麗,令人目眩神迷,驚心動魄! 林冲看得傻了!怎的草料場會有如此一場大火?這也是一場大禍!看守不力,損折軍需,若依軍法判時,便是死罪。一想到此,五中惶急,頹然跌翻在地,只覺蒼天無眼,這等來折磨一個人,哀憤無告,幾乎又滴下眼淚。 林冲眼眶一熱,自覺羞慚,挺一挺腰站起身來,深深吸了口氣,咬緊牙關,鎮懾心神,細細想去:莫非是火盆中餘燼起的禍?卻又不似,就算是熊熊的一盆火,燒著坍下來的樑柱木料,但上有極厚的積雪,往下一壓,何愁不滅?就算廳屋中燒了起來,倉廳四周,又何得一下子盡皆起火? 這一想,林冲的心往下一沉,旋又昂揚。「必是有人縱火!」他失聲自語,隨即奔進殿來,穿上靴子,匆匆紮束,提了那支草叉,待奔草料場去探望究竟。 到得門口,林冲把草叉一丟,來移那頂門的大石塊。剛俯下身去,聽得門外有人說道: 「且在這裡立一立,看這一場火!」 入耳聲音好熟,林冲慌忙屏息不動,側耳靜聽。門外「沙沙」踏雪的聲音,估量有四五個人。上了臺階,便來推門。 推了半天推不動,有個陌生的聲音說:「咦,怎的推不動?」 「莫管他!」又是個熟識的聲音。 這就有兩個熟人了!林冲好生奇怪,皺著眉苦苦思索,從牢城裡的熟人開始,一路想過去,想到柴進莊上,猛然醒悟:這不是洪教師的聲音嗎? 想到一個,另一個也想到了,最先說話的那人是陸謙。 霎時間,林冲只覺血脈僨張,心中萬馬奔騰般湧起無數念頭,聽得門外在說話,卻以心裡太亂,竟聽不出說些什麼。於是把個指頭伸到口中,牙齒咬到肉裡,才能把自己的一顆心定下來。 「這場火好看!」是陸謙的聲音,極其悠閒,「比元宵宮門前的煙火更妙!」 「不知那廝可會逃了出來?」這是洪教師在問。 「你想呢?團團一場大火,怕不燒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枉自亂蹦亂跳,到頭來化成一堆焦炭。」 「這才消得我心頭之恨!也不枉我兩番奔波。」 「虞候!」有個陌生的聲音說,「火已燒過八分了,走吧!看有人來,見了不便!」 「你說的什麼話?」陸謙不耐煩地呵斥,「大雪斷路,哪得有人經過?」 「話倒不是這等說。」洪教師也想走,「怕有人來救火,你我露了蹤跡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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