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李小二的老婆從容踏下賬台,一入後進,急步到廚房裡,把她丈夫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來了兩位客,東京口音,叫請管營和差撥,不知甚事?」

  李小二想了想說道:「我去。」

  說著已解了圍裙,洗一洗手,從後門溜了出去,一進牢城,先不忙去請管營,直奔天王堂,向林冲說了緣由。

  「那軍官是何面貌?」

  「我匆匆趕來,不曾看得一看。」

  林冲沉吟了一下說道:「你自去請管營和差撥,留意聽他們說些什麼。」

  李小二答應著去了。尋著差撥,傳達了邀客的話,依舊回店,由後門進去,先在壁後向前張望了一會兒,然後把老婆喚進來,悄聲說道:「我已告訴了林教頭,不知來客是何路數,千萬細聽他們的話。」

  正說著,聽見外面在問:「這位想必就是管營?」

  李小二急忙將妻子一推,等她走了出來,只見管營和差撥已與東京來的那軍漢團團坐定。做主人的只連聲催著:「快取肴果、好酒來!」

  因為早有話交代,只顧將好菜、好酒送上桌,不必多問,所以小夥計一趟一趟進廚房。李小二運刀如飛,把現成的熟食挑好的切了幾大盤,不問他們吃得下吃不下,儘管叫小夥計端了出去——卻近不得客人的身,半路裡就由那伴當接了過去,轉送上桌。

  這形跡著實可疑!李小二的老婆順手拿過針線籃,取了只鞋底,拈一根麻線,一針一針納著,眼睛在鞋底上,耳朵卻在酒桌邊,然而毫無用處。

  那軍漢只看著上菜,卻不說話,等菜上齊了,他吩咐小夥計:「取了燙酒的水桶和風爐來,我自有人燙酒,不叫你,你休來!」

  「噢!」小夥計樂得偷懶,響亮地答應一聲,擺好風爐、水桶,又到廚下大灶裡去取了紅炭。

  李小二奇怪:「又不用火鍋,取紅炭做什麼?」

  「客人要自己燙酒。」

  「怎的?」

  這個小夥計也精靈,低聲答道:「怕的有私話要說,關照:不叫,休走近去。」

  「嗯!」李小二皺著眉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去喚二娘子進來。悄悄的,休教客人知道。」

  小夥計答應著去弄好了燙酒的風爐,藉故走到賬台邊,背著客人向裡努一努嘴。李小二的老婆會意了,放下鞋底,徑到廚房。

  「東京來的那兩人,好不尷尬!」李小二低聲又說,「你要仔細聽著。」

  「他不說話,也不教人走近,教我聽些什麼?」

  「這全在你自己。素常我有個鋪排不開,都是你出主意,此刻四個活人在你眼前,說些什麼你打聽不出來?」

  李小二的老婆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吃丈夫一激,心裡便不服氣,兼以想到李小二這幾日不斷提到林冲的好處,這正是要盡心報答的時候,所以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答應是答應了,心裡卻無主意,回到賬台邊一看,那伴當正燙著酒,主客三人把頭湊在一起,講話的聲音極低,照此光景,「察言」不能,只好「觀色」了。

  要偷看,就顧不得納鞋底,卻又不能不借針線遮掩耳目,有一針、沒一針地納著,一個不小心,針刺了手指,喊一聲:「啊呀!」急忙把個痛指頭捉在嘴裡。

  這一下頭自然就抬起來了,恰好看見那軍漢把一帕子沉甸甸的像是金銀推到管營面前。聽她這一喊,慌忙都轉過頭來。

  李小二的老婆又驚又喜,喜的是正好發現這樁見不得人的勾當,驚的是無意間打草驚蛇,怕他們動了疑心,另外覓地方去密談,那就「竹籃子提水」,到底落個空空如也了。

  好在她人機警,對他們幾個渾似不見,把手指放下來,蹙著眉,痛楚不勝地看了看,把根大針在梳得油光水滑的頭上篦了兩下,依然低頭去納鞋底。

  自然,眼風仍舊掃在那邊桌上,隱約望見管營把那一帕子東西推來推去半天,終於收了下來。

  這是有所請托,而且管營也答應了,就不知道與林冲可有干係。李小二的老婆心裡十分著急,照這樣子,事情已經定局,再要看不出端倪,那就不必枉費心機了。

  這樣一面想著,一面撈起褲腳,露出雪白的一截腿,在膝上搓麻線,苦思焦慮,忘其所以。也不知搓了多少時候,猛然發現燙酒的人一雙色眼只顧盯著看,低頭一望,方才明白,臉一紅,慌忙把褲腳擼了下來。

  正心裡又羞又惱時,突然靈機一動——細想一想,要報答林教頭的好處,要在丈夫跟前掙面子,事急無奈,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端湯!」裡頭大聲喊了出來。

  店裡只有這一桌客,小夥計大概是看看不要他服侍,顧自己去玩,蹤影不見。李小二的老婆便站起身,待去端湯。那伴當搶著獻殷勤代勞,走到後頭,一託盤把碗羊肚湯端了出來。

  這碗湯來得巧了!李小二的老婆嫋嫋娜娜地迎了上去,未語先笑,柔聲說道:「怎好勞動客官?我來。」

  嘴裡在說話,一雙手已伸了出去接託盤,伸的正是地方,捏著了「客官」的手。

  那伴當讓她這一捏,幾乎把碗湯潑翻。「休動!休動!」他喊道,「湯燙!看燙了你的手。」

  李小二的老婆便縮回了手,卻報以一笑。笑中有歉疚,有感謝、也有中意此人的意思在內。

  這碗湯端上桌,二人各歸原處,酒爐邊直勾勾地只朝賬台望;賬台邊俏伶伶地只朝酒爐笑,把那個伴當逗引得有些坐立不安了。

  咕咕噥噥、一直在低聲密語的三個人,聲音突然大了起來。「酒夠了!」是管營在說,「叨擾、叨擾!多謝、多謝!」說著便起身離座,摸著肚腹,又打了幾個酒嗝。

  那軍漢一把把他拉住,硬捺著坐下。「我不多勸。」他臉紅脖子粗地說,「只再幹三杯。」

  管營不肯,推辭半天,到底拗不過主人固勸,吃了三杯。然後那軍漢與差撥又幹了一杯,大聲吩咐:「快取餅來!」

  「飽了,飽了!」管營一面說一面向外走,腳步踉蹌,差些摔倒。

  軍漢和差撥慌忙上前扶住,一左一右,攙著他到門外,伴當趁空抓了杯酒在手裡,往喉嚨裡灌。李小二的老婆等的就是這一刻,走出賬台,三腳兩步到了廚房,搶了一盤餅,回身便走。一走走到伴當面前,把餅放下,含笑說道:「客官想是餓了?多用些。」

  「生受,生受!」伴當眉花眼笑地望著她問,「店主人怎的不見?可就是掌灶的那位?」

  「是啊!老實無用,上不得外場。」她急轉直下地問,「客官從何處來?」

  「東京。」

  「想是路過?」

  「哪裡!原是到滄州公幹,專程來訪牢城管營。」

  「那位軍官十分面善,只想不起來姓甚名誰。」

  「他姓何。」伴當答道,「原是在河北軍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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