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李小二的妻子聽得是這等回答,心裡著慌:原以為那軍漢必是陸虞侯,費盡心機搭上句話,無非求個證實而已;一聽不是,便不知下面該怎麼說了。

  一眼瞥去,姓何的已送別了管營,回身進店。李小二的妻子越發著急,若不乘此一轉眼間,弄出句切實的話來,萬事全休!在丈夫面前,從此再也說不響話。

  真個「人急懸樑、狗急跳牆」,只求救得一時的苦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李小二的妻子想著便說:「你晚晌再來,休教人知道,只獨個兒!」說著話,還拋過去一個眼風,然後扭著腰又走回賬台。

  那伴當聽得這兩句話,如同倒了一盞酒在嘴裡,筋酥骨軟,仿佛要癱倒在地。李小二的妻子,卻是話說出口,方才清醒,自己尋思:我一個良家婦女,賣的雖是官酒,卻怎的說出此等沒廉恥的話來?頓時兩頰飛紅,羞慚不勝,心裡倒像吞下了什麼醃臢東西似的難過。

  原來大宋朝自太祖建隆二年頒了造酒麴律,到太宗年間,酒歸「官賣」,每年四、九兩月,戶部開十三酒庫,新酒上市,家家歡飲,處處笙歌,點綴起好一片太平景象。後來「拗相公」王安石行新法,散了青苗錢出去,卻又要教它早早歸庫。不知是誰想的一計,只叫領了青苗錢的百姓來吃酒,有那不會吃或是不肯吃的,再用個法子勾引:召集官妓做個「活招牌」,一到午後,個個濃妝豔抹,在官酒樓門前,或坐或立,搔首弄姿。於是好酒的越發流連忘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也不免問津一番。自此成了風氣,大地方凡有酒樓,必有「粉頭」;小地方的酒店,或有或無,就不一定了。

  那伴當雖知賬台裡坐的是店主娘子,但聽她的話,卻與粉頭無異,心想,這家酒店主人,必是姓王行八,此時再看她紅馥馥的臉,一片嬌羞,實在動人。當時下定決心,好歹要勸得自己主人,在滄州多留一日,了卻這一段露水姻緣。

  這時姓何的又坐了下來,找補了兩張餅,喝了幾瓢湯,吃飽了抹一抹嘴唇,站起身來,吩咐伴當:「我到牢城前面去望一望,你去算了賬來,我等你。」說罷,逕自出店。

  那伴當連聲答應,到賬台前來算賬,一雙色眼,老遠便盯了過來。李小二的妻子看小夥計依舊未回,只好遙遙望著殘肴狼藉的桌面,約略估計,在算盤上打出來,共是一兩四錢五分銀子,收過二兩,該找五錢五分。

  「客官是找銀子還是找錢?」李小二的妻子,把眼低著,不肯去看伴當。

  「找什麼?」伴當嘻嘻地笑著,「有多的,送與娘子買花戴。」

  「不好,不好!」看他轉身要走,她只得伸出手來,隔著賬台,拉住他的袖子,「你一個伴當,如何拿主人的銀子做人情?回頭如何交賬?我們安分開店,不敢要這昧心錢。」

  「說什麼昧心?你有心、我有心就是了。回頭交賬,我只說吃了一兩九錢五分銀子,五分銀子作了小夥計的賞賜,哪裡對賬去?」

  伶牙俐舌的她,一時竟無話可說,愣得一愣,不自覺地松了手。伴當笑笑去了。

  李小二的妻子,心裡十分惱怒。偏偏不識相的小夥計,一頭撞了來,恰好做了她的出氣筒。

  「你過來!」

  小夥計偷空去踢了兩腳球,回得店來,唯恐主家娘子發覺,正懷著鬼胎,一聽呼喚,便知不妙。果然,剛走到面前,就讓揪住了耳朵。

  「你個小殺才,死到哪裡去了?」

  說著把耳朵一擰,小夥計殺豬似的叫了起來。李小二在裡面聽見,趕出店堂,他平日喜愛這個小夥計,便嗔怪妻子:「小孩子家,不聽話你教導他。一般都是爺娘身上的肉,何苦如此?」

  這一下,她氣上加氣,舍了小夥計,向她丈夫連連冷笑:「哼,哼!好個沒氣性的人!活該做睜眼王八。」

  李小二脾氣再好,也聽不得這話,伸出手來,待要一掌打過去。

  「使不得!」突然聽見有此一喊,聲音不高,但清清朗朗,自具威嚴。

  李小二轉臉一看,喜出望外。「林教頭!」他迎上去問道,「你怎的得出來?」

  林冲先不答他的話,指著賬台問道:「這位想就是小二嫂了?」

  「正是我『家裡的』。來、來!」他向他妻子招招手,「你不是常說,不知林教頭是何等英雄人物,巴望著早日得見,今日如了你的願了。」

  李小二的妻子是個好角色,雖受了極大的委屈,此時臉上絲毫不顯,笑盈盈一團春風似的迎了出來,望著林冲便拜,說了些極得體的客氣話。然後轉到後面,張羅些現成的酒食,叫小夥計端了出去,款待嘉賓,又囑他把李小二喚進來有話要說。

  做丈夫的原是一時之氣,此時早已忘得乾乾淨淨,匆匆走來,笑嘻嘻地說:「便你不喚我,我也待問你,那兩個人有甚言語透露?你說了,我好告訴林教頭。」

  「你只請林教頭早早回去,明日必有確實消息。」

  「這,這沒頭沒腦的話,不說人家,便我也不明白,你休賣關子!」

  「何曾賣甚關子?」李小二的妻子繃著臉說,「你不想想,那兩個人倘來打林教頭的主意,自然處處留心——保不定就在左近打探,見他在這裡,心內不免生疑,我的那一計便使不成了!」

  「喲!」李小二故意裝得大驚小怪地說,「你還有一計?真成了美人計。」

  一句話正說到他妻子心裡那個疙瘩上,拿起擀麵杖便攆,咬著牙低聲罵道:「若不是林教頭在,今日我拼著叫街坊笑話,看不剝下你的臉皮來!」

  李小二對妻子,一向又愛、又敬、又怕,看她動了真氣,趕快抽身,走到外面,只見林冲正站在那裡,像是等著他來好告辭的神氣,便即問道:「教頭怎的不吃酒?」

  「吃過兩杯了。」林冲答道,「原是不放心那事,偷著出來的,不便久留。」

  李小二這才明白,他是特意溜出營來打聽消息。此時不肯落座,意思是要立等回話。於是想了想,只好賠著笑說:「教頭,實不相瞞,那兩人也是剛走。剛才我家裡的喚我進去說,她有一計,能得確實消息。明日一早我到天王堂來。此刻,教頭請回吧!不是我不留……」

  「啊,啊!」林教頭一聽這話,便知他妻子比他有辦法,所以不須他作何多餘的解釋,拱一拱手說,「我明白,我明白!拜託小二嫂多多費心,我也不說客氣話了。」

  等送走了林冲,李小二急忙又到妻子那裡細問究竟。她正吃著飯,愛理不理的,等催得急了,反狠狠白了他一眼,仿佛恨他不懂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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