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
| 五 |
|
|
|
林冲喜出望外——他就怕罰當苦役,苦倒不怕,就怕監工的頭兒作威作福,若受不得氣,遲早有場架打,大小又是禍事。如今派在天王堂,與人無爭,真正可以免禍了。 當下帶到王天堂,差撥傳達了管營的命令。原來看守的配軍,不敢不遵,怏怏地交出了鑰匙。林冲接了事,又取二兩碎銀子,托差撥買了些酒肉來,邀同原來的看守一起吃了一頓。就在神龕後面,展開臥具,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先焚香,後掃地,諸事妥帖,清閒自在。看著那一丈多高的金身,不免想到東京禁軍,那裡也有個天王堂,比這裡大得多——凡有軍營之處,幾乎都有天王堂,那還是唐朝傳下來的規矩。相傳天寶初年,西番侵犯安西,守將急報朝廷,請發援兵。唐明皇下詔高僧不空、三藏,誦念《仁王護國經》消災。後來安西守將奏報,說有金甲尊神,從天而降,鼓角高鳴,大奮神威,把入寇西番殺得落花流水。這位尊神,照安西所呈的圖形來看,就是毘沙門天王的第二個兒子,名喚獨健。唐明皇答謝神庥,敕諭各藩鎮所在州府,于西北角建立天王堂,卻不知如何普遍傳入軍營。 東京禁軍營中的天王堂,是林冲常到之處。因為那裡院子寬敞而且嚴密,禁軍中有些肯上進的弟兄,想林冲格外指點,常借天王堂作個聚會之地,十分恭維林冲。想不到今日在牢城中的天王堂,幹的是這等低微的職司,撫今追昔,不免感慨。 思緒一轉,想到妻子,益發愁腸百結。他在想:目前倒還不要緊,高衙內總要等受了賄的兩名解差回去覆命,說是中途已經依計而行,結果了林冲,後患一絕,才敢進一步圖謀他人的妻室。只是董超、薛霸一回東京,真相大白,奸計落空,那時高衙內惱羞成怒,強搶或是逼奸,都為意中之事。到了這一步,禍事便越鬧越大了。 林冲信得過自己妻子,秉性剛烈,斷斷不肯失身;而岳父張老教頭,也不是肯受人欺侮的;再有那魯大哥,忍而又忍,早就無可再忍。這一鬧開來,無論如何收不得場,說不定就是三條人命。 一想到此,林冲憂心如焚,恨不得能星夜趕回東京,拼得自己屈辱到底,好歹要保得他們太平無事。無奈身在囹圄,真個「半點不由人」——直到此刻,林冲才知官法可畏,一個人千萬犯不得罪! 於是只好自己為自己萬般譬解,每日裡沒事找事,把地上掃了又掃,桌子抹了又抹,香爐、蠟扡皆擦拭得點塵皆無。半夜裡睡不著,便起來打一套拳、舞一路棒——白晝不敢練功,他自知名聲太大,若有那配軍要跟他討教,犯了管營、差撥的忌,又惹麻煩,所以一身絕藝,從不敢在人前顯露。 轉眼秋深,西風卷起黃塵,遮得那爿天昏沉沉的,格外叫那有心事的人覺得歲月難挨。這天黃昏風定,林冲急忙忙地正在掃除神桌上的浮土,聽得院中有人高叫一聲:「林教頭!」 聲音似乎曾聽見過,回臉去看,是個生意人打扮的後生,也覺面善,就是想不起曾在何處見過。 等他走到簷前亮處,那人細看一眼,驚喜交集地說一聲:「果然是教頭!」隨即撲身便拜。 林冲慌忙避到側面,扶起那人:「你這位小哥,怎的行此大禮?尊姓大名?」 「教頭!你連我都認不得?我是李小二。」 「啊——」林冲笑了起來,「怪道面熟!小二,你一向可好?怎的在此?」 「說來話長。」小二急急問道,「我請問教頭又怎的到了這裡?」 林冲苦笑答道:「恰是你說的,『說來話長!』來,來,且進來坐了談。」 李小二點點頭,忽然站住腳:「且慢!我去去就來,教頭等著我。」 李小二行跡奇特,言語閃爍,把個林冲弄得迷惘了。但那段往事,林冲是記得極清楚的。此人學得一手爐灶上的好手藝,原在林冲住家那條巷口的熟食鋪裡掌灶,誰料與店主不和,又偷店裡的錢,被捉住了要送官問罪,恰好林冲經過,善言排解,免了一場官司。李小二在那熟食鋪裡自然存不得身,卻又有些賭賬欠在外面,幾個潑皮整日價跟在身後惡討,又是林冲拿錢替他還清。以後就未曾見過,不知如何,竟在異地相逢。人生聚散無端,叫人夢想不到! 正當他沉思前事、大生感慨的時候,瞥見李小二又來了,一手提個食盒,一手拎一壺酒,肩上搭塊手巾,腰上插雙筷子,走進天王堂,放下食盒,先抹桌子,然後打開食盒,把一大盤雜賣熟食、一大碗酸筍湯,又是一大遝薄餅,都放在桌上,斟好了酒,把腰裡的筷子拔出來,用手抹一抹,笑嘻嘻地說道:「教頭,請坐!」 原來如此!日暮天寒,他鄉遇故,正得有這一壺酒來助興!林冲欣然入座,但亦奇怪:「哪裡去弄來的這些好飲食?」 「好什麼?現成的東西,湊了些來。教頭暫且將就,明日我弄兩樣精緻菜來孝敬。」 「休如此,休如此!想必你又幹了老行當,卻怎的來在滄州?」林冲指著凳子說道,「你也坐了好說話。」 於是李小二坐下來細敘究竟。當時原以在東京出了個醜名聲,立不住腳,遠奔河北投親,卻又不曾遇著,迤邐來到滄州,不想再走,隨意投入一家酒店做跑堂。 有一天掌灶的病了,李小二自告奮勇,一試之下,手藝比原來那個掌灶還高明,主顧無不誇讚。這家的買賣做得越發順當,加以他時時念著在東京不能立足的緣故,洗手戒賭,勤儉老實,店主人就招了他作女婿。不上一年,他岳父一命嗚呼,小夫妻從老店分出來自立門戶,就在牢城前面開個小小的酒店,生意也還不壞。 林冲聽了十分欣慰:「好人合該出頭,真個成家立業了,可喜、可喜!」一面說,一面舉杯相賀。 「這都靠教頭!我常跟捨下說,若無林教頭,我哪有今日!更不得成此一頭姻緣,所以你我都該記著林教頭的好處。」 「我有什麼好處與你?」林冲又問,「你卻怎的知我在此?」 「這也是捨下——我掌灶,她管招呼客人。前日她與我說:『你常提起的東京的林教頭,今日有熟客向我打聽,問我牢城中可有一名配軍,原是東京禁軍教頭,名喚林冲。我自然不知。這林教頭可就是你說的那位善人?』我心下奇怪,正巧今日管營要四個菜待客,我特地親身送來,順便打聽,誰知真是教頭。」李小二又俯身向前,十分關切地問道,「教頭,你如何遭了官司?」 「都只為惡了高太尉。這話一時也說不盡。我且問你,來打聽的那熟客是誰?」 「原是柴大官人柴進那裡的教師,每每進城路過,總要在我店裡吃頓酒,姓洪。」 「是洪教師!」林冲失聲喊道,「他打聽我,必不懷好意。」 李小二吃了一驚:「這是怎麼說?」 「為在柴大官人莊上比武結的怨。」林冲鄭重囑咐,「這姓洪的再來時,你聽他說些什麼,休露痕跡,密密地來說與我知。」 「噢,好!」李小二不住點頭,「我叫捨下留意。」 於是杯酒話舊,林冲把惡了高太尉的經過,說了給李小二聽。話長費時,剛剛說完,聽得傳呼「關城」,李小二連句安慰的話都顧不得說,匆匆告辭而去。 到了家,他把林冲的話囑咐了妻子。他老婆年紀雖輕,人頗細心,又最聽丈夫的話,自此便時時留意洪教師可會再來。 約莫過了半個來月,中午時分來了兩個人,前面一個是軍官服色,後面一個是士兵打扮,皆是一身風塵,滿臉疲憊,將個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上,撣了土、洗了臉。坐在賬台裡的李小二的老婆,便著新雇來的小夥計去問客人吃飯還是吃酒。 「吃酒,先取兩瓶好酒來!」那軍官摸出二兩銀子說道,「這個,且先存在櫃上。客人來時,儘管將好酒好菜端上桌,不必要問。銀子若不夠時,我自補你。」 「噢!」小夥計答應一聲,取了銀子,待交到櫃上。 「慢著!」那軍官又說,「你到牢城裡去請管營、差撥來吃酒。問時,你只說:『來個官人請說話,商議公事。專等、專等!』」 李小二的老婆心中一動,高聲說道:「他新來才兩日,未曾去過牢城,也怕說不清楚,我另外著人去請。」 「費心,費心!這再好不過了。」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