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金色曇花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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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老,」黎元洪轉臉問說,「如何?」 孫寶琦搖一搖手,打著杭州鄉話說:「沒弄頭!沒弄頭!」 「沒弄頭」就是不能幹。看他意志堅決,黎元洪沒有勇氣勸駕了。 「各位看,今天的僵局如何解決?」黎元洪說,「我不能再蹈民國六年的覆轍,自己一走了之。我下臺沒有問題,可是不願做徐東海第二,讓人糊裡糊塗攆走。我是依法而來,還得依法而去。」 對於黎元洪的牢騷,所得的反應,仍是近乎漠然的冷淡。湯漪看不過去,起而發言,認為國會應對大總統的任期,作出明確的解決。目前「公民團」及軍警索薪團的行動,國會應該出面干預。他說完了,王家襄想作解釋,誰知站不起來,低頭一看,才發覺紡綢大褂的下襬,為鄰座的吳景濂壓在雙股之下,顯然的,是有意勸阻他說話的表示。 一場盛宴,在蕭索的氣氛中結束,兩瓶香檳,原封不動。等客人告辭,黎元洪又召集智囊會議,決定了一個大原則:人可以走,權不能變。李根源的態度更為激昂,主張展開反擊,方法是「開攪」。但以主張觀望的人占多數,便決定再看一看,局勢可有好轉的跡象。 而跡象是反面的,包圍的「公民」更多、更囂張。馮玉祥、王懷慶提出辭呈。黎元洪請與直系一向接近、閒居在京的張懷芝將辭呈退回。馮、王拒而不受,並且出現了一件古今中外所無的怪事:陸軍第十一師——由十六混成旅擴編的、馮玉祥的嫡系部隊,中下級軍官全體宣佈辭職。 見此光景,黎元洪也覺得非走不可了。但走也得有所部署,首先是再打一個電報給直魯豫巡閱使曹錕、副使吳佩孚,除了說明情勢愈益惡化以外,表示「元洪何難一去以謝國人,第念職權為法律所定,不容輕棄。兩公畿輔長官,保定尤近在咫尺,坐視不語,恐無以自解。應如何處置,仍盼示。」 接著是召集一次「作戰」會議,決定在出走以後,宣佈改組內閣,准張紹曾辭職,內閣總辭,除李根源以外,其餘亦都准辭。派留任的農商總長李根源兼任國務總理,並任命黎元洪的第一號心腹金永炎為陸軍總長,大有不惜與直系干戈相見之勢。不過,兵在哪裡還不知道。 除改組內閣的四道命令以外,另外還有兩道戰鬥意味很濃的命令,一道是裁撤全國巡閱使,副使、督軍、督理,全國軍隊均交陸軍部直接管轄,一道是聲討製造政變者。再有一道是既以爭取民心,亦以「開攪」的命令:「自民國十四年元旦起,裁撤全國厘金。」 所謂「厘金」,是一種貨物通過稅。在明朝,國家稅收以田賦為主。萬曆末年,外有清兵、內有流寇,軍費支出浩繁,都在田賦上動腦筋「加派」。到了崇禎年間,「加派」比正稅超過幾倍,誰有田誰倒楣。因此用拆字格詠「田」字的打油詩,道是「昔為富之基,今為累字頭。」地主情願將受累的田送給公家,但公家只要錢,不要田,逼得地主、佃戶相率逃亡,田地荒廢,而流寇大增。明朝之亡,一半亡在這「加派」上頭。 因此,清朝對苛擾農民,足以亡國,引以為戒。康熙三十八年,特頒一道上諭:永不加賦。清朝最重家法,雍正以後各朝,都能恪守祖訓。乾隆好大喜功,六十年間有十次大征伐,軍費都出自國庫,不曾在田賦上加派分文。 道光末年,內憂外患交迫。咸豐即位之初,洪楊造反,席捲東南半壁,國庫空虛,都靠各省統兵大員自己設法,但既不准加賦,這個法子從何處去想?於是有個叫錢江的幕友,主意打到商人頭上,想出一個「厘金」的辦法,貨物行銷,逢關過卡,抽取極低的通過稅。積少成多,得以支應浩繁的軍費,成就戡亂的大業。但洪楊雖平,厘金並未取消。到了民國,仍然如此。加派病農,厘金病商,久成苛政。因此,黎元洪下這道命令,便成了德政。如能實現,當然可以爭取民心。不過定在民國十四年起實施,等於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起碼要讓他這個大總統當過年,才能實踐他的諾言。否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諾言就成了空頭支票。 話雖如此,繼任的人因為有了他這句話,在厘金存廢這個問題上,會出現困難。所以說,這道命令其實是「開攪」。 六月十三日上午,馮玉祥提出了「最後通牒」:在十二小時以內,發給欠餉三百萬元,否則第十一軍自由行動,恕不負責。黎元洪眼看有被劫持之危,決定出走。除了簽發由李根源副署的七道命令以外,同時給了國會一個諮文,聲明撤銷辭職,為易地行使大總統職權作張本。 「軍警監視很嚴,如果不能順利出京,遭遇劫持,這個問題就要鬧得不堪收拾了。」李根源提出警告,「出走一事,必須計出萬全。」 「此刻恐怕無法籌畫萬全之計,只能瞞一瞞人的耳目,再仰仗兩位洋顧問的保護。」金永炎說,「我可以做到上車之前,不讓人知道大總統的行蹤,以後就難說了。」 「只要能上了火車,就不會有問題。可是火車呢?路局會不知道嗎?」 「至少可以瞞一時。」金永炎說,「我有辦法。」 他的辦法是直接找鐵路局,說奉大總統之命,到天津迎接國務總理張紹曾回京複職,要一列專車。 這個大帽子很管用。路局立刻調派了一列頭等車,並且告訴金永炎,隨時可以出發。 於是黎元洪決定了同行的人,包括新任陸軍總長金永炎、侍從武官、秘書、衛士及兩名洋顧問,共計四十餘人,但卻沒有他的「二太太」黎本危。 一直是「掌印夫人」的黎本危,派充了臨時的「典璽官」。這也是黎元洪左右智囊的主意,萬一大總統遭劫持,還有象徵大總統權威的印璽在,依舊可以發號施令。所以決定將大小印信十五顆,由黎本危隨身攜帶,住入法國醫院。 及至黎元洪一行上車,路局才知道專車是如此用途,立刻通知交通部路政司,輾轉報告國務院,秘書長張廷鍔隨即查問:大總統是不是將印信也帶走了?答覆是:不知道。但印信已經不在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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