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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這一場風波,本來可以鬧得很大,哪知黎元洪以不變應萬變,居然有意外的助力,得以化險為夷。但這種佔便宜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再下一天就讓他很頭痛。

  下一天仍舊是王懷慶發動的「軍警官佐索薪團」,一共三百多人,浩浩蕩蕩開到東廠胡同,要求見大總統。

  黎大總統當然不肯出面,派侍衛武官長蔭昌代見。他說:「各位的來意,大總統已經瞭解,而且深表同情。不過現在正在組閣,在沒有組成以前,薪餉無從發放。請各位暫且忍耐。」

  「我們可以忍耐,枵腹從公,無奈一家大小,嗷嗷待哺。現在端午節快到了,債主在家坐索。」那個代表用極堅決的語氣說,「無論如何,要請大總統體恤下情。否則,我們亦只有在大總統官邸坐等了。」

  蔭昌只有軟語商量,又請援兵,但王懷慶、薛之珩等人連電話都不肯接。這樣僵持到晚,蔭昌說得舌敝唇焦,索薪團方始暫時退出,說明天一早再來。

  這一夜工夫,以黎元洪的身分,自然可以設法脫困。但王懷慶已算到這一著,以保護為名,另外派軍警守衛,而且剪斷電話線,堵塞自來水管,困住了黎元洪。

  再下一天,「公民團」又出花樣了。這一回是集合了一千多人,由天安門出發遊行,手裡持著白布旗幟,上面寫的是:「財政無辦法」、「速即退位讓賢」、「總統不管市民」、「百姓餓,總統肥」等等,而且一路喊口號喊到東廠胡同,要見大總統。

  黎元洪當然不見,派人去找員警總監、衛戍司令,相應不理。「公民團」包圍到晚,方始散去。

  黎元洪搞成四面楚歌的局面,但所幸江夏「子弟兵」並未散去,而且有急難赴援的「義士」。一個是李大麻子李根源,字印泉,雲南騰越人,日本士官出身,曾當過雲南副都督、陝西省長。張紹曾組閣,他經黎元洪推薦,出長農商,在政治派系上屬於政學系,為了感激義氣,特地到東廠胡同,與「舉主」來共患難。

  再兩個是由於黎元洪辦中美實業公司結識的美國朋友,一個叫福開森,一個叫辛博森,都被黎元洪聘請顧問。那時軍政要人請洋人做顧問、做教習、或者其他宜於客卿擔任的職務,在賓主雙方都有一個默契,即是負有「保護」的任務。此刻黎元洪近乎蒙難狀態,福開森與辛博森,無論于公於私,都有趕到東廠胡同,派跟他作伴的義務。

  及至請王懷慶不來,打電報給曹錕、吳佩孚,又置之不理。到這時候才知道,非出奇計,不能脫困保位。

  當然,最要緊的是自己站穩腳步。李根源想出來一句口號:「元洪依法而來,依法而去。」這就是表示,對任何非法逼迫的情勢,絕不屈服。饒漢祥是最喜歡學時髦,講國際公法,以前為黎元洪所擬的通電,有「元洪法人也」的妙語,對這「依法而來,依法而去」八字,自然大為欣賞。

  在曹錕這方面,自然也要為他開一條路,間接向黎表示,不妨提名顏惠慶組閣,並將政權交給新內閣暫攝。黎元洪根據李根源的意見提出答覆:「提名顏惠慶組閣,可以考慮;政權問題,應由國會解決。」

  保派一想,這也不過是個形式問題,於是邀請參議院正副議長王家襄、王正廷,商量由國會解決政權的辦法。其實這個問題,在國會已討論過好幾次,由於解釋不一,聚訟紛紜,而又有一派主張先修憲、後討論總統選舉,無形中延擱現任大總統的任期,為黎元洪所歡迎,以致所謂任期問題,始終未能解決。如今舊事重提,必得先費手腳,在召開院會的法定手續上,一步一步做到,保派認為緩不濟急,要求盡可能以最快的辦法解決。

  最快的辦法是由黎元洪自己發動,議長便可根據諮文,發佈召集緊急會議的通知。保派認為只要做到這一點,如何成立能讓黎元洪即日退位的議案,由他們自己來想辦法。

  兩王得到這個保證,便連袂去訪饒漢祥,要他擬一個諮催國會解釋任期的稿子,拿給黎元洪去看看,不料饒漢祥拒絕了。

  他說:「關於這個問題,大總統給國會的諮文,已非一通,或則沒有答覆,或則退回。如今為了要逼大總統下臺,打算草率成議,這種暴力脅迫是非法的,我不能起這個稿。哪怕大總統交代下來,我寧可辭職不幹,也要堅持不屈服在非法行動下的原則。」

  這一來,黎元洪的態度也強硬了,表示完全支持饒漢祥的看法,因而激怒了保派,認為黎元洪跟饒漢祥是在唱雙簧,玩弄權術。保派中對於「最高問題」的第一部分「驅黎」,本有和平解決、武力行動兩種不同的主張,此刻,當然是後一派的主張抬頭了。

  東廠胡同卻還在作以「依法而來,依法而去」為由,達成不交政權的最後努力。六月十一日那天,黎元洪邀請在京名流會議,被邀的很多,肯來的只有七個:顏惠慶、孫寶琦、顧維鈞、王家襄、王正廷、吳景濂、湯漪。前兩名做過或代理過內閣總理,與具有日本的所謂「重臣」的資格。顧維鈞方負國際聲望,雖以其發言聲調不高,被稱為「小貓」,但與法國總理克裡孟梭的「老虎」這個外號並舉。兩王一吳是參眾兩院的首腦,只有湯漪資格較差,但學歷不壞,他是江西泰和人,前清舉人出身,出洋到日本、美國的雙料留學生,現為公府的諮議。

  開會之前,先請吃西餐。黎元洪拿出他最珍視的純金餐具款客。時值盛夏,魚肉都用清淡的做法,如上海人所說的「色白大菜」。酒當然只用白葡萄酒,不過另外冰凍著兩瓶香檳,預備等問題解決以後,再開瓶慶祝。

  席間氣氛極其沉悶,偶有所言,亦只是輕聲細語的三兩句話。及至吃過主菜白汁鱒魚,黎元洪開口了。「當前最大的問題是內閣虛懸,」他看著右首的顏惠慶說,「曹仲珊那面希望顏駿人兄出來,我非常歡迎;關於副署的問題——」

  「副署不成問題。」顏惠慶搶著說道,「不過,我實在無法擔任,原因不必細說,大總統一定能諒解的。」

  保派提名顏惠慶,是打算著讓他來攝行大總統職權。黎元洪既不肯交權,顏惠慶便不肯貿然「承乏」。這個難言之隱,彼此心照不宣,黎元洪就只好轉移目標了。

  「少川兄,」黎元洪說,「英年俊發,一定肯來擔當的!」

  「不敢,不敢!」顧維鈞指著孫寶琦說:「孫慕老德高望重,今天的局面,只有孫慕老才彈壓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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