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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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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絕句」的第一首是:「鈞天夢不到溪山,宴罷瑤池海亦幹,誰憶梨園煙散後,白頭及見跳靈官。」首句是倒裝句法,言歸隱溪山從不作鈞天之夢。光緒十年甲申之役,當朝消沉,一時俱盡。陳寶琛放歸故里,在福州築「滄趣樓」,一住二十年,至光緒三十三年丁未,方由他的同年張之洞間接援引,得以再起,複為內廷行走的文學侍從之臣。草野江湖,雖久絕鈞天之夢,而居然又親九重。這一句在無窮感慨之中,自然亦有受恩深重之意。 「宴罷瑤池海亦幹」是指光緒三十四年,慈禧太后萬壽以後不久,與皇帝先後駕崩。海幹則何有瑤池,這不僅是悼慈禧之崩,亦言今後更無王母,自是痛清祚之終。末兩句歸結到「漱芳齋觀劇」,則又是一回事。那年六月初一,瑾太妃生日,曾在漱芳齋傳戲,陳寶琛自然亦是「奉旨入座聽戲」的大臣之一。 第二首的前兩句「一曲何堪觸舊悲,卅年看舉壽人卮」,當然寫的是孫菊仙的那出《大登殿》。第三句,「相公亦是三朝老」,下接「寧記椒風授冊時」,下自注「壬申大婚禮成,元和癸酉始來京」,是指陸潤庠于同治十一年壬申大婚後,十二年癸酉進京,十五年甲戌大魁天下,雖亦同、光、宣三朝元老,卻未躬逢同治大婚慶典之盛。似與上文渺不相關,而實為指槐罵桑。 第三首用宋哲宗朝宣仁太皇太后的典故。宣仁支持司馬光、呂純仁、蘇軾這一班「元佑正人」,有「女中堯舜」之稱。除了「保皇黨」以外,遺老們提到慈禧,都以宣仁相擬。宣仁病篤時,遇清明頒賜社飯,向老臣訣別,說「明年此時,須記著老身」。陳寶琛用此典故,正指徐世昌亦是當年曾蒙簾眷的老臣,但卻不如「內廷供奉」的「伶官」孫菊仙,「猶感纏頭解報恩」。 就為了陳寶琛的這三首詩,徐世昌便再也不進宮了。在他當總統時,賀年賀節,照例派大禮官黃開文代表,這倒還罷了,使得陳寶琛怒上加怒的是,有一次以「民國大總統」的身分,給了溥儀一通「照會」。陳寶琛一提起來便括臉皮罵:「不怕醜!」 這一天,徐世昌當然怕出醜不敢來。不過人不到禮到,遺老中的賀禮,數他獨厚。黃開文雖已非大禮官,但仍是他的私人代表,進宮申賀,行了禮,為人一把拉住,是他的同學,也是張勳復辟時的「外務部大臣」梁敦彥。 黃開文與梁敦彥,都是當年曾國藩派赴留美的幼童,又是廣東同鄉,交情很厚。梁敦彥有一個難題,跟旁人不便談,正好與老同學商議。 原來這次溥儀的婚禮,為王公大臣、宮中太妃及一班真正希望恢復「大清天下」的遺老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興奮。東交民巷的外交官及他們的眷屬,要求「觀禮」,覲見「宣統皇帝」。雖然他們鄭重聲明,這完全是以私人身分提出的要求,但從辛亥革命以來即絕跡於「大內」的這班洋人,畢竟是外國官員,惠然肯來,當然是一種重視清室的表示,所以不但歡迎他們來跟溥儀見面,而且依照莊士敦的建議,在這天受賀以後,特為使館人員及他們的眷屬,在乾清宮設了一個招待酒會。 在酒會中,溥儀將用英語致詞。莊士敦希望溥儀能夠以他所學的,相當於中學生程度的英文,自己擬一篇簡單的講詞。溥儀將這差使交了給梁敦彥,要通順,要用簡單的字彙、文法,而且要看不出捉刀的痕跡。梁敦彥的難題就在這裡。 「什麼是簡單的字彙、文法?我都想不起來了。如果去請教人,會成笑話。我擬了個稿子在這裡,自己看看不像中學生程度的英文。請你替我斟酌斟酌。」 等梁敦彥拿出英文稿來,黃開文一看便說:「以外交官的英文程度來說,不夠格,在中學生可又太深了。」 於是兩人找了一間太監起坐的小屋,字斟句酌,勉強湊成一篇符合要求的英文講稿。其時招待酒會已經開始了。 場面及儀節,是莊士敦一手所安排,完全仿照英國皇家的派頭。皇帝「亨利」、皇后「伊莉莎白」並排站在乾清宮大殿正中,各國公使與眷屬,列隊趨前致敬,與穿長袍馬褂的「皇帝」握手,向旗裝的皇后行吻手禮。 覲見終了,溥儀開始致詞,照梁敦彥送給他的手寫的講稿念道:「今天在這裡,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高貴的客人,感到不勝榮幸。謝謝諸位光臨,並祝諸位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念得聲調鏗鏘,完全是牛津英語的韻味,來賓紛紛鼓掌,溥儀非常得意,但最覺得臉上有光彩的是莊士敦。 *** 結婚以後的溥儀,產生了強烈的「成人」的意識。照他嗣繼及兼祧的兩「父皇」,穆宗和德宗的成例,大婚與親政是不可分。可是所「親」裁的大「政」在哪裡? 為了不能向「全國臣民」發號施令,只能給內務府下「上諭」。剛責備內務府大臣貪污浪費,轉眼又指著外國雜誌上的廣告,到洋行裡去大買鑽戒,自己浪費,也給了內務府大臣貪污的機會。 這已經足使「北府」及內務府大臣們頭痛了。不想又爆出一個新問題,能讓那班人急白了辮子,溥儀吵著要出洋留學。 他的出洋,原是早就談過的,請莊士敦來當師傅,亦正就是為出洋作準備。但等溥儀自己一提出來,卻沒有一個人贊成。反對的理由中,最有力的一條是:「只要皇上一出了紫禁城,就等於放棄了民國的優待。既然民國沒有取消優待條件,為什麼咱們自己先要放棄?」 但溥儀受了莊士敦的影響,也看到報上常有國會議員主張取消優待,不相信優待條件會永遠存在。同時他的書也讀得多了,從成湯放桀、商紂自焚、犬戎弒幽王,一直到崇禎吊死在煤山,對每一朝的末代皇帝的下場,都很熟悉,覺得象元順帝遠奔沙漠,是比較聰明的辦法,因而常跟大臣們發生爭論。 一張嘴當然說不過那麼多人。可是在他日常所見到的人以外,在北京頗受社會尊敬的一班學者,如胡適、梁啟超、陳寅恪等人,卻常有支持溥儀到歐洲去留學的言論。這對他自是極大的鼓勵,以致發生了一連串激烈的爭論,那班王公大臣口頭上雖無法說服「皇上」,卻可用「不奉詔」的手段,將這件事擱起來。 比較同情溥儀的,是他的七叔載濤,也只允許替他在天津預備一所房屋,以備必要時安身。於是溥儀又找莊士敦商量如何能夠私下出紫禁城到天津?莊士敦答應替他想辦法。 大婚以後不久,莊士敦悄悄告訴溥儀說:「臣已經接頭好了。只要皇上出了紫禁城,到了外國公使館,就算到了外國地界,不管是王公大臣,還是民國當局,都沒有辦法再把皇上請回來。」 「那好啊!」溥儀很興奮地問,「我該到哪個公使館?」 「公使團的領袖,是荷蘭的歐登科。」莊士敦說,「請皇上親自給他打個電話,不必說別的,只說:我幾時想來看看你。這是臣跟他約定的暗示,表示皇上自己願意托他照應的意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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