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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行!我馬上就打。」

  「這倒不忙在這一刻。不過,有件事要請皇上自己想法子,就是自己能出得去。一出神武門,坐上荷蘭公使館的汽車,事情就算成功了。」

  「這,我自己有辦法,你放心。」

  於是溥儀與他的胞弟溥傑,細細商量,決定花錢收買太監。然後跟歐登科通了電話,又派溥傑到荷蘭公使館去了一趟,將一切細節都說妥當,只待到了約定的日子,溜出神武門。

  當然,溥儀厭惡那個拘束的環境,捨棄了陰森缺乏生氣的宮殿,捨棄不了金兵入汴京,捆載而來的法書名畫,古玩秘笈,以及遼金元明及「本朝」所積聚的「天府之珍」。而且由於意外的發現,溥儀的眼福,為嘉道鹹同光五帝所不及。原來大內西北角,重華宮之西,在乾隆五年改建了一座建福宮,作為守制之用,所以其他宮殿都是黃瓦,獨獨此處用藍瓦。及至乾隆駕崩,嘉慶純孝,將乾隆生前攜至甯壽宮賞玩的手卷字畫、精巧古玩玉器,以及專為巡幸途中,在轎子裡得以賞玩而制的無數「百寶匣」,掃數封存在建福宮。自嘉慶初年以來,歷朝加封,從未開過。

  有一天溥儀閑得無聊,在宮中亂逛。經過建福宮,看門上重重封條,不由得生了窺秘探險的好奇心,傳了總管太監來,說要將宮門打開來看看。

  一看,是不知多少一直迭到天花板的大木箱,上有嘉慶四年的封條。再打開木箱來一看,才知道是如許稀世奇珍。這不但開了溥儀的眼界,也開了太監和內務府的一條財路。由於並無帳冊可稽,明偷暗盜,無不財源滾滾,地安門大街一下子開了好幾家規模宏大的古玩鋪,若問東主的身分,不是太監或內務府官員,就是他們的親戚。

  其實,溥儀也是「明偷」的一個,包括建福宮珍藏在內的許多前人真跡,諸如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二謝帖》;宋朝夏珪的《長江萬里圖》,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以及司馬光《資治通鑒》的原稿,還有乾清宮西昭仁殿的全部宋版珍本,都以「賞溥傑」為名,每天一大包一大包地公然攜出宮外。

  溥傑是「伴讀」,也就是溥儀的同學。同學如此,師傅當然也沾恩光,陳寶琛、朱益藩、梁鼎芬等人,亦都常蒙「御賜」字畫,而且往往是這些師傅們自己提出來的,也有時要求借閱,這一借自是久假不歸了。

  為了出走期近,溥儀對溥傑的「賞賜」,也就格外豐厚了。到了約定的那一天,溥儀和溥傑坐在養心殿,靜等出走的時刻到來。得了錢的隨身太監,亦都悄悄散了開去,仿佛己決定放他們一條路了。哪知突然之間報導:「王爺來了!」

  「他來幹什麼?」

  一語未完,二報又到,說載灃已經下令內圍的護軍,週邊由步軍統領指揮的「內城守衛隊」,封鎖各宮通路,一律斷絕交通,整個大內都進入戒嚴狀態了。

  接著是載灃神色倉皇地奔了進來,結結巴巴地說:「聽,聽,聽說皇上,要,要,要走?」

  即令溥儀不承認,出走的計畫,自然也就胎死腹中了,而且以後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載灃的辦法很簡單,只要控制溥儀的左右手。

  計畫的流產,當然是溥儀左右,受了他的賄賂而保證對他「效忠」的那班太監告的密,溥儀本來就厭惡太監,這一下更暗暗下了決心,遲早要驅逐這班身殘心毒的「廢物」!

  到得第二天,溥儀向莊士敦吐露了抑鬱的心情,莊士敦勸他忍耐,勸他仍舊要致力於整頓內部;又舉薦新近在「內廷行走」的鄭孝胥,說此人不同于一般遺老,有眼光、有見解,是個可與之謀大事的人。

  §二十二

  同光以來,詩壇是江西跟福建人的天下。詩壇的領袖在名義上是陳寶琛,而實際上能各張一軍、開宗立派的,江西是陳三立,福建是鄭孝胥。

  陳三立與鄭孝胥同年不同榜,他們都是光緒八年的舉人。其時「清流」的勢力正盛,「翰林四諫」之二的陳寶琛與宗室寶廷,分別放了江西與福建的主考。陳寶琛在江西中了個得意門生,便是陳三立,他是江西義寧人。義寧在宋朝名為分寧,出了一個大詩人,便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為江西詩派的開山之祖。八百年後又出了一個陳三立,直承山谷而為江西詩派的不祧之祖。巧的是,不但同出分甯,而且陳寶琛在清末的詩名,恰如北宋的蘇東坡。師弟擅詩,後先輝映,並足千古。

  寶廷跟鄭孝胥的關係更不同了,鄭孝胥是這一年福建的解元,自然視寶廷為恩師。可惜其時清流盛極而衰,寶廷已看出慈禧太后及其他左右用事的人,「憎茲多口」,清流被禍不遠,因而見機勇退。但方當盛年,又是宗室,旗人沒有「告終養」那一套可以退隱林下的辦法,只好采了個自劾的下策,於是而有一重豔傳人口的風流公案。

  原來其時由京師奉差福建,最舒服的是一條水路,由通州乘官船沿運河南下,到了杭州換船,循富春江入閩。這些船不知緣何,叫做「江山船」,船戶一共九姓,據說是元末陳友諒部屬的後裔。明太祖得了天下,為報復陳友諒的對抗,限制這九姓不得陸居,世世以操船為業,五百年來一直是受歧視的「賤民」。

  但在杭州一提起「江山船」,立刻就會浮起風光旖旎的感覺。因為船戶亦是男主外,女主內,艙中侍候客人,皆是船娘,名之為「桐嚴嫂」,桐是桐廬,嚴是嚴州,此富春江上的兩州縣,是江山船的大本營——數典忘祖,桐嚴諧音為同年。「桐嚴嫂」一變而為「同年嫂」了。

  其中有個「同年嫂」,身材嫋娜,皮膚極白,為這位滿洲大名士的寶竹坡——寶廷驚為天人。其實她是個白麻子,不過寶竹坡是深度近視眼,只見其白,不見其麻,但覺霧裡看花,風情萬種。尤其是背著燈羅襦初解,真個是魂銷。無奈歡娛日短,到得水口鎮起旱時,不能攜入闈中,只得訂下後約,待試事已畢,仍是原船來接。到了杭州,索性換船不換人,納此同年嫂為妾,雙載北歸。

  這是官常所不許的事,便有人想借題發揮,作為攻清流的藉口。寶竹坡見機,借個名目上奏,卻加了一個「自劾」的「附片」,說他有兄弟五人,唯他有兩子,不敷兄弟承嗣,所以途中買一妾,自請議處,結果革職。當時李慈銘作了一首律詩笑他,其中有一聯「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轟傳遐邇。

  老師倒楣,弟子亦不得意,鄭孝胥四赴會試不第。他本是個功名之士,並不希罕翰苑清班的虛名。其時終南的快捷方式是走「洋務」這條路子。鄭孝胥在光緒十七年,奉派為駐日本公使館秘書,不久升為總領事,由東京、大阪而調至華僑最多的神戶,直到甲午戰起,方隨公使下旗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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