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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直到佈置妥帖,齊燮元方始召集地方軍政要員,宣佈李純已死,兇手已秘密處決。當行刑之前,督署有個紹興師爺,談起一樁故事——同治年間,浙江巡撫馬新貽調升兩江總督。當時淮軍代湘軍而興,「九帥」曾國荃投閒置散,湘軍已慣憤不平,而馬新貽整飭軍紀,不留情面。湘軍認為他由同軍李鴻章的奧援,飛黃騰達,所以袒淮抑湘,非去之不可。於是買出一個兇手張文祥,在總督衙門旁邊的演武場下手行刺,一刀紮在左胸,馬新貽當場殉難。兇手張文祥被捕,迭經嚴訊,堅不吐實,最後糊裡糊塗結了案,張文祥淩遲處死,摘心致祭。

  以昔例今,這個淫兇犯上的馬弁,也就不妨活生生挖出他的心來,作為李純靈前的祭品。至於自殺不成的姨太太,自然不能在李家。但下堂以後倒亦並未琵琶別抱,而是剪卻三千煩惱絲,遁入空門,青燈黃卷,懺悔宿業。

  ***

  潘複聽罷,嗟歎不絕。真相既明,回京覆命。其時徐樹錚先到杭州遊說浙江督軍盧永祥,再轉福建活動,福建督軍李厚基與段系的關係甚深,同意徐樹錚在福州設立「建國軍制置府」,準備複起,抗曹破吳。這時,段祺瑞武力統一全國的迷夢,已經醒了,打了個電報去,很懇切地勸阻。徐樹錚也就偃旗息鼓,悄然到達上海,預備跟很欣賞他的孫中山先生合作。

  政局平靜後不久,直、奉兩方,漸起摩擦,奉系要角,不斷進京,奉天會館熱鬧非凡。最使得徐世昌擔心的是,榮任東三省巡閱使的張作霖,跟「北府」走得很近。

  張作霖之與醇王載灃發生關係,是由於張作霖受託代售在奉天的一處「皇莊」——皇家的私產,向來由內務府經管。張作霖派人辦妥了這件事,將全部價款,分文不少地匯交「北府」代轉。載灃隨即去函道謝,隨後又由內務府揀出兩樣古玩,用載灃的名義致送,作為酬庸。這兩樣古玩,一樣是一對乾隆五彩窯的花瓶,一樣是乾隆朝以畫得寵的董邦達所作的《淡月寒林圖》,上面有禦制的題詠。東西雖不算太名貴,但出自內府,自為「殊榮」。所以張作霖特派張景惠跟著專差唐銘盛——一名三品銜的太監到京,專誠道謝。張景惠還見了溥儀,亦獲「殊榮」,被賞了「紫禁城騎馬」。

  直皖戰爭,張作霖進京。內務府大臣紹英奉命到車站迎接,張作霖曾表示要進宮請安。宮中特為預備了賞賜的物件,照賞「督撫」的品目以外,另外加上一把咸豐當年與恭親王在上書房講求刀法的「白虹刀」。

  結果是白忙了一陣,張作霖並無此閒情點綴的工夫。不過兩個月以後,溥儀的七叔「濤貝勒」,獲得了一個新頭銜:「東三省巡閱使署高等顧問」。接著,到奉天去了一趟。

  宮中盲目樂觀的空氣,對徐世昌一廂情願的期望,以及和張景惠拜了把子的北府總管張文治之經常出入奉天會館,在在使得徐世昌不安,深怕又會醞釀出第二次的復辟事件。

  懷著同樣感覺的,至少還有一個世續,他對「丁巳復辟」的興趣本就不大,近來則是愈來愈洩氣。他說:就算復辟成功,對皇上也不會有什麼好處,那些不知好歹的年輕王公,一定會鬧出一場比辛亥年更大的亂子。就算王公不出亂子,這位皇上自己也保不了險,說不定給自己會弄出個什麼結局。

  作為清朝「太傅」的徐世昌、「協辦大學士」的世續,以及「世受國恩」的「勳臣子弟」,李鴻章親生的兒子李經邁等等,都認為應該早作綢繆,為溥儀籌一條根本的出路。當時有一班留學歸來的學者主張,溥儀的身分應視如歐洲失國的貴族,不宜再住國內。溥儀能夠到外國走一走,一方面呼吸呼吸自由民主的空氣,有助於他的頭腦清醒,不再迷戀帝制;一方面在外國留學,獲有專長,將來如果他願意回國,仍有機會做一番事業,得到社會的尊敬。徐世昌覺得這些話很有道理,跟「北府」商量,決定先請一位「洋師傅」,教溥儀念英文,學習歐洲貴族的禮儀,作為出洋留學的預備教育。

  這位「洋師傅」物色到了,是出於李經邁的舉薦,經徐世昌出面,代向英國公使館交涉,由清室正式聘請。此人的全名中譯是雷堪奈爾德·約翰·弗萊明·莊士敦,英國牛津大學出身的蘇格蘭人。他做過香港總督的秘書。後來調任英國租借地威海衛的行政長官,在華二十多年,說得極流利的一口中國話。在溥儀覺得比另兩位師傅——陳寶琛的福建官話和朱益藩的江西官話還好懂些。

  對這位洋師傅,溥儀及太監們,多少是含著敵意的。但莊士敦教的是英文,作風卻完全漢化了,一樣稱溥儀為「皇上」,用《論語》「士志於道」這句話,起了個別號叫「志道」。他在西山櫻桃溝有一座別墅,請「御筆」寫了個「樂靜山齋」的匾額,上方正中有「宸翰之寶」一方圖章。他在城裡的住宅,是內務府替他在地安門租的一所四合院,一進門就可以看到四道「門封」,左面是「毓慶宮行走」、「賞坐二人肩輿」;右面是「賜頭品頂戴」、「賞穿帶膆貂褂」。

  獲賞頭品頂戴是莊士敦最得意的一件事,除了用漢文上表謝恩以外,特為做了一套袍褂,仙鶴補子珊瑚頂,站在「樂靜山齋」的宸翰之下,拍了一張照片,廣贈親友。

  莊士敦能蒙頭品頂戴,可以想像得到,溥儀對他的敵意早不存在,而且非常欣賞。事實上不僅欣賞,是到了著迷的程度,對莊士敦言聽計從。這當然會引起宮中太妃、師傅、太監及內務府大臣的嫉視,而最令人不安的是,溥儀的洋化。

  養心殿鋪了地板,置了洋式傢俱,溥儀做了英國毛呢的西服,一做十幾套,包括打高爾夫球所著的「燈籠褲」在內。服飾配備,諸如掛表、戒指、別針、袖扣、鞋罩、圍巾之類,一應俱全。喜歡吃西餐,聽英國兵營樂隊的演奏,還起了個英文名字,叫亨利。

  這些改變已足令師傅和太妃們頭痛了,不想最後還發生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只為了莊士敦說了一句「中國人的辮子像豬尾巴」,溥儀將辮子剪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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