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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一面談,一面走,到得船埠,徐世昌站住腳又說:「我留一條小船在這裡,你沒有事,可以坐船去逛逛。北海的魚很多,垂釣亦可消遣。」

  「是!」曹汝霖只好稱謝,「多謝大總統。」

  「你帶書來了沒有?」

  「沒有。」

  「我派人送書給你。」徐世昌又說,「你有什麼需要,打電話給秘書廳好了。」

  第二天果然有人送來一部書,叫做《東三省政書》,是徐世昌當東三省總督的政事紀錄,印得很講究,但內容枯燥無味,曹汝霖亦看不下去。每日多暇,坐了徐世昌留下的小船,到北海園林之一的靜心齋,去探望在那裡養傷的章宗祥。

  「今天有人來告訴我,學潮息而複起,是有組織的。」章宗祥忽然問說:「你跟林長民的交情本來不壞,是不是最近鬧翻了?」

  「最近沒有啊!」曹汝霖詫異地問,「他怎麼啦?」

  「他大罵親日派,對你攻擊得更厲害。」章宗祥又說,「他在大街上演說,還抬了口棺木在那裡。」

  「這又是為什麼?」

  以棺木自隨,當然是不惜一死的表示。這一點,林長民的做法有欠厚道。他在演說中,攻擊曹汝霖不但想出賣山東,還想出賣中國;簽了二十一條還不夠,將來還會與日本簽訂中日合併條約。又說:「你們在學校裡讀書。只怕還不知道。這個人的權力很大,他很可能會殺我。我不怕,我拚出一條命去,要跟他鬥到底。所以我預備了棺木在這裡。」

  「我哪裡有殺人的權力?就是有此權力,我像個殺人的人嗎?他這樣說法,用心實在太惡毒了一點!」

  「是啊!我覺得很奇怪。去年你還推薦他當東海的秘書長。雖因東海表示,他的秘書長不必盤盤大才而未用,到底有推轂之雅。何至於怨毒如此之深?你倒再想想看,總有無意中大大得罪了他的地方吧?」

  曹汝霖想了好一會,突然記起:「要嘛,就是這件事。」他說:「去年過年,他打電話跟我借三千塊錢濟急,我答應了。哪知年下事多,每天會客商量公事到晚上一兩點鐘,把他的這樁小事忘記了。到年初五想了起來,趕緊給他送去,哪知他拒而不納。想來是為了這件事,對我不滿。」

  「可不是!你認為是小事,在他是大事。」章宗祥說,「借錢過年,總是為窮。新年『送窮』,福建最忌。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曹汝霖想不到無意中會觸犯人家這樣一個忌諱!為好反成怨,始料所不及。但畢竟只是私怨細故,竟當作深仇大恨,林長民氣量之狹,於此可見。曹汝霖默識于心,付之一歎而已。

  §十七

  事情慢慢明朗了,政府外交失敗,備受國人指責,總得有認錯的表示,才能平息風潮。於是徐世昌的智囊獻議,犧牲幾個人以為贖罪的羔羊。首先想到的是曹、陸、章三人。

  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是上過辭呈而蒙慰留的。如果再要示意這三個請辭,這話說不出口。恰好錢能訓倦勤,堅辭閣揆,於是決定不必跟曹、陸、章商量,逕自發佈命令。反正有錢能訓陪同他們去職,也就無話可說了。

  在事先,徐世昌又作了一個撫慰性的表示,派吳笈孫去看曹汝霖與章宗祥,各贈現款五萬元。一為蓋屋,一為養傷。錢剛收下,段祺瑞來看曹汝霖,知道了這件事便說:「還了他!我們不是可以用金錢收買的。」

  曹汝霖如言照辦,將錢退還吳笈孫,請他代為致意:心領謝謝。於是吳笈孫又銜命來訪,錢既不受,為他新置一所住宅如何?曹汝霖當然亦婉言謝絕。

  到得第三天,曹、陸、章辭職照準的命令發表。段祺瑞一早就趕到團城,大為曹汝霖不平。他說:「辭職已經慰留,沒有第二次的再辭,捏造辭呈照準的命令,天下還有公論是非嗎?東海為人忠厚,以前的舉動,或許不是出於他的本意。這次命令,難道還能推卸責任?這次學潮,本已平息,那班破靴黨,因為目的沒有達到,到處煽動,唯恐天下不亂。東海明知其事,不加制止,尤其對你們為他冒天下大不韙,借成日本方面的債款,竟有這種過河拆橋的舉動,以後還有什麼人肯替他出力?他對我為難,竟累及你們,良心何在?真正豈有此理!」

  段祺瑞說完,不等曹汝霖有所表示,氣衝衝地就走了。竟不知他是特意來發這頓牢騷,還是來慰問曹汝霖?不過段祺瑞一向對徐世昌很尊敬,像這樣指責,而且措詞尖銳,讓曹汝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只怕從此政壇要多事了。

  當天下午,訪客不絕,帶來各種各樣的消息,一說錢能訓已提出辭呈,一說徐世昌亦要辭大總統職務,一說徐樹錚將公開倒閣,並有躍躍欲試之意。

  這三個說法,證實了兩個。錢能訓在下一天果然請辭,徐世昌沒有批錢能訓的辭呈,自己反向參眾兩院提出諮文,「聲請辭職」,同時通電各省軍民長官,照敘諮文全文。其中有兩句話是:「雖閣制推行,責任有屬,國人或能相諒。」這等於為自己開脫,而將外交失敗、全國學潮的責任,推向「責任內閣」,因此閣員亦不能不總辭,表示與總理同負責、同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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