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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吳笈孫一回去,對曹汝霖當然沒有好話。照中國人的禮貌,人家來慰問,總是好意,應該很恭敬地招待,何況吳笈孫代表大總統徐世昌,是「欽使」的身分。縱不說照前清的規矩,曹汝霖應率領闔家男丁,在大門外跪接欽使,至少不看僧面看佛面,亦不應如此傲慢無禮。因此,徐世昌認為曹汝霖的敵意很深,擁段倒徐之說,決非空穴來風。

  這一下,凡有任何不利於曹汝霖的建議,就很容易見聽了。其時「五四」風潮,迅即蔓延各地。在上海尤為激烈。吳笈孫就勸徐世昌,順應上海、北京學生代表的要求,先撤換對日外交的主要人員,但處分駐外使節,會令駐在國大感難堪,因此章宗祥暫保無事,曹汝霖與陸宗輿,不妨作為犧牲。

  但老謀深算的徐世昌,另有一套安排,先關照吳炳湘派人將曹汝霖的父親,送到天津。接著將曹汝霖全家安置在西苑北海的「團城」,名為保護,實際隔絕。結果是,吳笈孫向報界私下表示,曹汝霖與陸宗輿已提出辭呈,實際上是想「放空氣」暗示曹汝霖,該引咎辭職了。

  曹汝霖倒確有此意,但段祺瑞不贊成。他親自到團城去看曹汝霖,說這趟學生暴動,目的是對付他,不想竟傷了曹汝霖與章宗祥,深感抱歉。

  「總理亦不必介意,總之是我自己對立身處世,不甚了了。經過這一番刺激,榮辱得失,我亦看開了。我打算今天、明天就把辭呈送了出去。」

  「你不要辭,萬不可辭。」段祺瑞說,「我倒要看看,東海究竟有多少力量。」

  曹汝霖便照他的意思,決定不辭。此時「五四」事件,已經發展為一種運動。青年學生積憤于軍閥的禍國殃民,發出各種救國的呼籲。當然最尖銳的問題是,警方逮捕了二十多名學生,全國各地紛紛要求,儘快釋放。但內閣為了維持威信,始終不肯作任何讓步,反而提出解散北京大學的要求,教育總長傅增湘極力反對,而且為此辭職。

  不過,有一步棋是徐世昌走對了,利用當前的情勢,秘密活動外交團,建議他們的政府,作成對華禁運軍火的協議。英國公使朱爾典照會外交部,共計有十二個國家參加此項禁運協議,直到中國統一,才會解禁。

  統一需要南北議和,但雙方立場本來就有距離。適逢其會地由山東問題引發的外交難局,以及風起雲湧的用罷課罷市等等激烈手段,作為對北洋軍閥抗議而造成的混亂,越發拉長了彼此的距離,南北和議終於破裂了。

  和議破裂並不表示徐世昌的政策失敗,但對段系卻等於一種鼓勵,談和談不成,又有愈演愈烈的學生風潮,政局豈不是又該有所變動?這一回的主謀,除了徐樹錚,還有丁士源。他本來是曹汝霖所派的京綏鐵路局局長,最近又兼了京漢路,利用兩局的公款,作為初步活動的資本。

  第二步是由徐樹錚利用「籌邊」的名義募集鉅款——歐戰結束,「督辦參戰事務處」遲早要取消。徐樹錚跟段祺瑞商量,先就有了一著棋,向徐世昌提了一個「西北籌邊條陳」,這是從左宗棠而起的壯圖,徐世昌沒有不支持的道理,交國務院會議通過後,在四月間明令派徐樹錚兼任「西北邊防籌備處處長」,負責執行他自己所提出的籌邊辦法。

  辦法中第一條是修建鐵路。徐樹錚認為最急要的一條路線是從歸綏到恰克圖,全長兩千餘裡。築路工程費每裡以兩萬元計算,共需五千萬元,錢從何來?

  唯一的辦法是發行公債。徐樹錚建議發行「邊業公債」五千萬元。所謂「邊業」就是開發西北以後的礦產、畜牧等等事業,作為這一批公債的擔保。想法不錯,問題是五千萬的公債由誰來買?徐樹錚便又想了一個辦法,這批公債不必先賣,拿來抵押兩、三百萬元。另外設一家「邊業銀行」,招募商股三、四百萬,合計以六百萬元為目標。以六百萬為準備金,起碼可以發行一千二百萬元的鈔票,拿來舉辦各種「邊業」,著手修路。路工一開,信用建立,再贖回公債,公開發行,國內外一定搶著購買。他說這叫做「步步為營之策」。

  可是問題又來了,第一步如何跨開?當然,這也早就在顧慮之中,而且有了解決辦法。由丁士源跟日本財閥之一的大倉喜八郎接頭,拿邊業公債押給他,只需付一小部分現款,大部分以軍火作價抵付。大倉喜八郎是靠明治時代日本的內戰「西南戰爭」,及日俄戰爭起家的大軍火商。丁士源跟他很熟,一談就成功。

  這批軍火拿來作何用處?徐樹錚的計畫先佔據北京,挾天子以令諸侯,再以武力沿長江南下。王占元可以利誘,陳光遠可以威脅,只剩李純一個人,如果不肯就範,索性就以武力解決了他,或者策動他的部下如齊燮元,造成一次肘腋之變,取而代之。

  ***

  以半壁街吳笈孫住宅為中心的「東海系」,一看形勢險惡,國會又操縱在安福系手中,倘或對內閣提出不信任案,動搖根本,只怕徐世昌連大總統都做不下去,因此,決定委屈求全。

  於是徐世昌連下兩次命令,責成員警總監,制止風潮、維護治安,並將被捕學生,移送法庭訊辦。這一來,輿論越發大嘩,學潮亦極激烈,教育部長傅增湘避往西山,請求另簡賢能,接掌部務。北大校長蔡元培留書辭職,逕自出京南下,回紹興原籍。接著北京各校罷課,十三名專科學校校長與內閣總理錢能訓,談判並無結果,全體引咎辭職。眾望所歸的徐世昌,搞成這樣一個焦頭爛額的局面,實在也是始料所不及。

  但是,此人深諳黃老之學,陰柔的功夫到了家,居然好整以暇地,一葉扁舟,飄渡北海,登上團城去探望曹汝霖。

  這是曹汝霖毀家後,與徐世昌第一次見面。但徐世昌既不談政事,亦不提火燒趙家樓那段不愉快的回憶,只問問他的起居,談些閒話。看看天色將暮,起身告辭。

  曹汝霖自然要送他登舟,一路下來,先到玉佛殿。徐世昌站住了腳,大談掌故,說玉佛是乾隆年間,暹羅所進貢;看到數十株栝樹,他說此名白皮松,只有北方才有,團城特別多,不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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