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金色曇花 | 上頁 下頁 | |
八九 | |
|
|
錢能訓手中一個話筒,而另一架電話鈴又響了,忙得不可開交,無法起身相送,只能揚一揚手致意。曹汝霖、章宗祥亦就不必再等他話完道別,出來坐上汽車就走。 一路平靜,到家坐定了正在談話,員警廳派來三十多名員警保護。隊長姓顧,見了曹汝霖請示:「怎麼保護法?」 「這是你們的事。怎麼反來問我?」 「上頭命令,對學生要『文明對待』,所以連警棍都不拿。」顧隊長躊躇著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樣保護?」 「你們瞧著辦好了!」曹汝霖唯有報以苦笑。 於是顧隊長想了一下,關照他的「兄弟」說:「找東西,把大門堵起來。」 正在找石塊、木板堵門時,來了個不速之客丁士源。 丁士源是曹汝霖所派的京綏鐵路局長,此行專為報信而來——北大等十四校學生,本在天安門前廣場舉行示威大會,會後結隊遊行,預備到使館向英、美、法各國公使表示中國人民對於日本強佔山東的憤激,請求國際主持公道。到得東交民巷西口被阻,決定改推代表到使館接頭,大隊往東。恰好丁士源經過,聽得有人在說:「趙家樓、趙家樓!」知道目標是曹家了。 曹汝霖在趙家樓的住宅分為兩部分,西面是中式樓房,東面是加蓋的西式平房,供他的父親曹成達頤養之用。 接到警報時,曹汝霖立即到東面去看老父。這時吶喊之聲,越來越近,不久,已可看到牆外白旗一簇一簇通過,接著擂門如鼓。曹成達神色驚惶地說:「你趕快躲開。」 話猶未終,牆外飛進來拳大一石,直奔曹成達。有個丫頭機警,急忙橫身一擋。曹汝霖便將他父親扶進屋去。然後複回西面,躲入一間儲藏室,兩面兩間房,一間是大太太的臥室,一間是兩個女兒的繡閣。剛剛躲好,只聽得砰然巨響,人聲嘈雜,接下來是稀哩嘩啦,一片亂響。心知學生已經衝開大門在砸東西了。 從聲音中聽得出來,先打客廳,後砸書房,接下來到了他女兒的房間。曹汝霖從縫隙中張望,只見有的摔花瓶、摔香水,有的在拆鐵床作武器。這一下如虎添翼,氣勢更猛。 到了曹太太臥室,用鐵床的柱子撞開了門,有個學生問道:「曹汝霖呢?」 「他到公府吃飯去了。」曹太太答說,「不知道回來沒有。」 學生便不再問,開始砸東西。曹太太臥室中的鏡子很多,砸碎梳粧檯和衣櫥上的大玻璃鏡的聲音,令人驚心動魄。 等聲音稍低,只聽曹太太提出質問:「你們都是文明學生,怎麼這樣野蠻?」 「對賣國賊用不著客氣。」有個學生高聲說道,「搜查檔,一定有賣國的證據。」 於是開抽斗、開櫃子、撕紙張的聲音,此起彼落。接著嘩啦啦一響,又是好幾雙腳亂踩亂踏的聲音。曹汝霖從門縫中望出去,才知道是在糟蹋曹太太的首飾。 「走!」有個人說,似乎是指揮的首領,「東面還有房子。」 曹汝霖大為著急,怕老父受辱,真想沖出去援救。轉念一想,有三十幾個員警在,看到要傷人,一定不會袖手,心裡比較踏實了。 於是屏聲息氣,側耳靜聽,不曾聽到啼哭求救之聲,更為放心。但突然聽到一陣狂喊:「火,火!」 原來學生最後打到汽車房,除了搗毀汽車以外,有現成的汽油,客廳、書房到處亂灑,然後劃一根火柴投了出去,熊熊大火,立即蔓延。 這一下急壞了章宗祥,他本來是由曹家聽差安排,躲在置鍋爐的地下室,又小又黑,氣悶難受,現在一聽火起,如果火焰封住出口,非活活燒死不可。於是不假思索地,往外便跑,直奔後門,正好陷入重圍。他是照日本天皇召宴文官的規矩,穿了晨禮服去赴徐世昌的午宴,而曹汝霖以交長兼攝財政,紅極一時之際,就有一張穿晨禮服的照片,發表在報上,因而被學生誤認,大喊:「打曹汝霖!」 章宗祥不及分辯,亦無從分辯,在重圍中狼奔豕突,不想後腦上著了一鐵杆,即時僕倒。 那時丁士源還沒有走,向員警隊長說道:「現在學生放火傷人,已成了現行犯,還能文明對待嗎?」 員警隊長只報以苦笑。其時恰好來了個日本人,是曹汝霖的朋友,名叫中江醜吉。一見章宗祥倒在地上,推開學生去救人,將章宗祥連抱帶拖,出了曹家後門,躲入對面油鹽店。放下章宗祥,他自己當門而立,抵擋攆了來的學生。 正不得開交的當兒,吳炳湘坐汽車趕到了,後面還有一車員警。 「拿人!」吳炳湘大喝一聲。 於是前後兩批員警,動手捕人。學生四散奔逃,機警腿快的,幸得無事,但也還抓了二十多個人。 這時消防隊亦已趕到,等火救熄,房子已燒了一大半,幸喜不曾傷人。吳炳湘找到曹汝霖。躬身道歉:「保護不周,讓總長跟老太爺受驚了。」 曹汝霖臉色鐵青,只答了句:「你的員警太文明了!」隨即將臉扭了過去。 於是吳炳湘跟丁士源商量,先將曹家送到六國飯店安置。章宗祥是早就先送日本同仁醫院了,據說全身受傷五十六處。曹汝霖特為去探了病,回到六國飯店,隨即來了一連串的訪客。 第一個是教育部長傅增湘,他在前清當過直隸提學使,曹汝霖跟他是老朋友,接受了他的慰問。對第二個訪客就不大客氣了。 這個訪客是公府秘書長吳笈孫,據說他在外「放空氣」,指曹汝霖跟日本在接頭,準備擁段倒徐,這一次章宗祥就是為這件事回國來的。曹汝霖先不信這種謠言,以後打聽到吳笈孫在半壁街的寓所中,每天都有集會專門商議如何對付段祺瑞。他才知道吳岌孫居心確實可鄙,因而對他大為不滿。 「府上燒得怎麼樣?」吳笈孫問。 「我哪知道?你自己去看好了。」 這個釘子碰得不小!吳笈孫沒有勇氣再說別的話,曹汝霖亦有意讓他「坐冰桶」,默然相對,這是不下逐客令之逐客。吳笈孫告辭時,主人自覺身在難中,禮節疏略,理所當然,竟連送都不送。客人尚未出套房,他已回身向裡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