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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段芝貴更是異想天開,有意代理王士珍的職務,過一過內閣總理的癮——這是出於王克敏慫恿。他本來是梁啟超約來的,與段祺瑞的關係並不深。心想梁士詒已經與朱啟鈐、周自齊同時被撤銷了通緝令,而且已經由日本到達天津,如果內閣改組,極可能由梁士詒接長交通,而曹汝霖經手西原借款,接任財長是順理成章的事。唯有內閣不改組,自己才得蟬聯。因而教了段芝貴一套話,叫他去看張作霖。

  怦然心動的段芝貴,決定照王克敏的話去試一試。不過他是袁世凱稱帝時,為張作霖從關外攆出來的,還不好意思親自出關,派了個親信去見張作霖,希望支援他代理內閣總理,交換條件是發表張作霖為東三省巡閱使。

  張作霖最恨人忘恩負義。老段待小段甚厚,而小段居然挖老段的牆腳,在張作霖看,是件絕對無法容忍的事。加以有徐樹錚在旁邊細數段芝貴的種種劣跡,張作霖越發光火,當著來使將段芝貴臭駡了一頓,連信都不回。

  在曹錕這方面,徐樹錚親自出保定,與曹錕的胞弟,直隸省長曹銳去接頭,才知道曹錕怕段祺瑞複出,李純的江蘇督軍不能安于位。徐樹錚當即表示,可以勸請段祺瑞讓步。恰好攻湘的第一路軍打了個勝仗,攻陷入桂要衝的岳州,主戰派聲勢一振,加以剛剛由東京回任的日本公使林權助,出面請徐世昌斡旋僵局,於是局勢急轉直下,等十九省軍民首長,包括「長江三督」在內,勸段祺瑞出山的通電一到,馮國璋便不能不明令發表,以段繼王,改組內閣。

  這件大事。徐樹錚自然要插手,他認為財、陸兩部,也就是王克敏、段芝貴非去不可。在天津面邀梁士詒接長財政,而梁士詒轉保吳鼎昌,此人才具是夠了,資望卻還不足,因此徐樹錚建議,由段祺瑞自兼財政,而以吳鼎昌為副手,過相當時期,再提升他為總長。如果段祺瑞不肯自兼,則不妨由曹汝霖兼署。至於陸軍總長,徐樹錚保薦煙臺鎮守使聶憲藩,認為他可以勝任愉快。

  對於段芝貴,由於「一方面臉厚而欲奢,一方面手軟而情重」,畢竟一仍其舊。至於財政總長,段祺瑞亦不願自兼,聽從徐樹錚的意見,請曹汝霖兼攝。

  段祺瑞開門見山地說,對西南用兵,以籌措軍費為第一大事。財長一席,大家不敢擔任。他相信曹汝霖肯負這個責任,而且也有勇氣。希望能跟他同任艱巨,兼攝財政總長,主持西原借款。同時推薦吳鼎昌做他的次長。

  這些情形,曹汝霖事先已有所聞,也在心理上作了準備,當下很痛快地一口答應,借款也很順利。段祺瑞還特為南下犒師,在漢口慰勞了第一路司令曹錕、第二路司令張懷芝,又接受隨行人員曾雲霈、吳鼎昌的建議,乘兵艦東下,去安撫贛、蘇兩督,在九江接見了陳光遠,到南京與李純及淞滬護軍使盧永祥歡聚,方始改乘專車由津浦路北上。

  其時用兵的策略是,一、二兩路及段祺瑞所派的湖南督軍兼第七師師長張敬堯,共分三路攻湘。另外由浙江派兵一師援閩,會同福建督軍李厚基,出廈門攻潮、梅,聲援被困于廣東南路的龍濟光。在湖南的北軍,以湘鄉、寶慶為右路,衡山、衡陽為中路,攸縣、茶陵為左路,分別由張敬堯、吳佩孚、張懷芝負責。

  第三路當然是中路打得好,吳佩孚的第六師,連克衡山、衡陽。左路由山東暫編第一師及倪嗣沖的安武軍所組成,戰鬥力最弱。施從濱的第一師,士兵跟要飯的沒有什麼兩樣,先是憑一股銳氣,打下了攸縣。沒有幾天工夫,湘軍師長趙恒惕及零陵鎮守使捲土重來,攸縣失而復得。第二路三萬五千餘眾大敗,醴陵、株洲,先後為湘軍收復,北軍施從濱、張敬堯、張宗昌所部,分向長沙、萍鄉撤退,潰不成軍。

  其時徐樹錚跟段祺瑞到了漢口後,因為要安排奉軍援湘,逗留兩湖。在岳州得到前線敗報,除了急調奉軍第一支隊進援以外,星夜趕到漢口,為奉軍打前站。一路所見,傷心慘目,打個電報給段祺瑞,預備「進京請訓」,同時也作了戰地視察報告。

  電報中說:「此次第二路之挫失,自有取敗之道,實非意外。以樹錚此行所見言之,長沙城外,施師退兵,並無官長,成列率行,僅僅十餘、或廿、或卅成群,陸續麕集。頭無帽、足多赤、間雖有履,而緞布草麻不等。身無軍衣,所著汗褂,藍白黑各異其色。槍雖未失,而槍子琅琅墜地,亦不顧惜,惟背後各背一包裹,大小不等,皆護之若命。樹錚曾面詢一二人:『背後包裹何物?』則囁嚅不對。」

  想來包裹中總是值錢的「戰利品」,卻又不然。徐樹錚又說:「至途中又遇零星竊逃者,准其附車北還,發現其包,則紅裙翠袖、婦孺小衣,燦然盈目。」

  徐樹錚既駭且怒,下令隨行馬弁,奪過來便往車廂外面丟。哪知可駭可怒之事,還在後面。徐樹錚在電報中接下來說:「為之隨車散擲,則皆拚命跳下,重複拾集而去,絕不顧及墜車生死。似此奮勇之兵,真可為國家痛哭矣!」

  根據所見,加以推測,徐樹錚的論斷是:「攸縣挫失,或尚出於驚潰;醴陵挫失,必系鹵掠而逃。此種軍隊,為之官長者,尚敢飾報敵狀,希自遮掩,一死寧足蔽其辜乎?」

  這是指施從濱及張懷芝而言。張懷芝兵敗以後,連電北京政府發給「收容費」,居然道是「打勝仗者固需款,打敗仗者尤需款」。陸軍部將這個電報轉到財政部,將曹汝霖氣得說不出話。他剃一個「海軍頭」,寸把長的花白頭髮,根根上豎,象一把鋼刷,此時看來更有「怒髮衝冠」之概。

  第二天正好是國務會議,一張「大餐桌」,國務總理坐了主位,左面內務,右面財政,接下來是外交、陸軍、海軍、司法、教育,交通、農商兩總長忝居末座。曹汝霖本職是交通總長,為示謙虛,不坐兼攝的位子,所以與主席相隔甚遠。因為如此,段祺瑞就沒有注意到他這一天的臉色鐵青。

  「這一次湖南的戰事——」

  段祺瑞剛說得一句,突然發現遠處冒出一個人,定睛一看才知道是曹汝霖。既然他站了起來,自然就有話要說,段祺瑞便停了下來,讓他發言。

  「總理,提到湖南的戰事,財政部實在不勝負荷。發了開拔費,不久又要收容費,我真不知道收容了這種軍隊,有什麼用處。出師不到半年,軍費已經用了不少。這樣下去,我實在無能為力,請總理另簡賢能。」說完,曹汝霖氣呼呼往下一坐,將臉扭了過去。

  段祺瑞坐在那裡,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好一會才站起身來,親自走到曹汝霖面前,彎腰開口。

  見此光景,曹汝霖不免歉然,趕緊也站起身來說:「請總理回座。」說著,伸手相扶。

  「難怪你生氣。」段祺瑞說,「懷芝也太難了,自己不上前線不說,派一個暫編的師去打,宜其一戰即潰。初次出兵不利,大有影響。但兵敗不收容,貽害地方,亦不是辦法。」段祺瑞拱拱手說,「這件事不能只怪懷芝。總之,請勉為其難。如何?」

  曹汝霖聽他話中有因,只好這樣答說:「容我回部裡去商量,再來奉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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