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金色曇花 | 上頁 下頁
七八


  當然,要釣魚必須用餌。西原借款的主要作用是經濟侵略,談軍事「合作」,應該另闢蹊徑。因此,從西原借款中,另外劃出一部分,稱為「參戰債款」,用這筆借款來購買軍火,供段祺瑞「武力統一全國」之用。田中義一向梁士詒表示支持段祺瑞的政策,即為這筆借款必可成功的宣告。相對地,段祺瑞只要借了這筆款子,即等於收了「定洋」,保證「軍事協議」必可成立。因此,日本方面很大方地在「協議」未簽以前,先撥出第一筆「參戰借款」,由段芝貴經手直接跟大倉喜八郎做了一次交易。

  大倉喜八郎是日本的八大財閥之一。他以開「鐵炮店」起家,成為軍火商。慶應四年「戊辰之戰」幕府軍與倒幕聯軍雙方的軍火都由大倉供給。結果倒幕派大勝,日本全國,就此統一。西鄉隆盛因此成名,而大倉亦因此大發其財,所以有「一戰功成,一商暴富」的說法。

  以後日本侵台之役、甲午戰爭、日俄戰爭,軍火都由大倉供應。對於日本之侵略中國,他是極重要的一個幕後人物。但表面上表現得非常「親善」,投資於本溪湖的煤鐵;與盛宣懷合作,貸款於漢陽鐵廠。他喜歡在中國遊歷,收藏中國的文物,尤其是古錢,在北平西山造了一座很豪華的別墅,經常以盛宴款待北洋軍閥,所以跟段芝貴極熟。這筆軍火買賣,自有極優厚的回扣,除了段祺瑞,無不分潤。

  不過,照道理說,大倉所供給的兩萬多枝步槍,應該平均分配給北京政府所屬的各省軍隊。直皖既已分家,徐樹錚認為「長江三督」不應分享這批軍火,卻又說不出口,於是別生一計。

  當直皖分家時,徐樹錚對段系的實力作了一番檢討,以地盤來分,浙江督軍楊善德、淞滬護軍使盧永祥、安徽督軍倪嗣沖、福建督軍李厚基、陝西督軍陳樹藩、山西督軍閻錫山、直隸督軍曹錕、山東督軍張懷芝、四川督軍劉存厚、廣東督軍龍濟光,都是「自己人」。看起來比馮國璋的「長江三督」要強得多。但細細檢點,卻是問題多多。

  首先是劉存厚、龍濟光岌岌可危;其次,閻錫山不是隨便肯聽人擺佈的;曹錕自然是要角,但直系的色彩很濃,而張懷芝一向以「曹三爺」的馬首是瞻。凡此非嫡系的部隊,在運用上並不能指揮如意。

  另一方面,西南勢力浩大,卻與馮國璋素有淵源,加以湖南托庇於西南;而不可輕視的馮玉祥,翻覆詭詐,亦為隱憂。兩相比較,直系的實力未見得充足。欲求自保,當然不成問題,但既有「武力統一全國」的雄心,自非具壓倒的優勢不可。

  因此,徐樹錚遠走關外,進行「聯奉制直」的計畫。奉天督軍張作霖,此時重用一個日本士官生楊宇霆。此人字鄰葛,遼北法庫縣人,在士官八期步科,與田中義一同學。徐樹錚亦是士官出身,與楊宇霆前後同學,彼此早都知名。而且楊宇霆的性情、作風,與徐樹錚相似,都是好大喜功的霸才。還有一項相同的是,兩個人都獲得長官的絕對信任,言聽計從,幾乎可以獨斷獨行。

  這一下就不但談得投機,而且說做就做,照商量好的步驟,首先派奉軍第二十七師張景惠一旅,入關進駐灤州。等日本輪船運到第一批軍械,步槍二萬七千枝,停泊秦皇島時,由張景惠加以截留,除山西的一部分放行,以及少數一部分撥給曹錕及李厚基以外,其餘悉數轉運出關,裝備奉軍。

  不多幾天,段祺瑞的「督辦參戰事務處」正式成立,下設五處,由靳雲鵬以「參謀處長」的名義當家,各部總長指聘為參贊,次長為參議,儼然另一個「內閣」。

  於是,奉軍五個旅,以「助戰」為名,陸續開拔入關。一部分駐紮京津附近,扼守要路;一部分沿津浦路南下,威脅在南京的李純。同時在軍糧城設立奉軍司令部,總司令是張作霖,卻由徐樹錚以副司令的名義,代行總司令職權。

  這步棋大出馮國璋意外,立刻派了財政總長王克敏及與段祺瑞關係極深的長蘆鹽商王郅隆到安徽蚌埠去看倪嗣沖,探詢奉軍入關的真正目的。因為徐樹錚與他經常有密電往來,一定深知真相。

  可是,倪嗣沖不便明說,只照馮國璋的意思,打了個措詞婉轉的電報給張作霖,問他入關的本意。

  張作霖的覆電是:「祗求得一完全鞏固之責任政府,共謀國是,他非所知。」這一來,王士珍完全明白了,原來奉軍入關,是為倒閣而來的。當下「退避賢路」,專車出京到天津暫住。

  這一來,政治的重心突然移到了關外,北寧鐵路上冠蓋絡繹,自以為在時局及組閣問題上有發言資格的人,都派了代表到奉天去看張作霖,表達對大局的意見。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北京造幣廠監督吳鼎昌,他是徐世昌的代表。

  當然,出現了這樣的情勢,是徐樹錚一手所造成。張作霖此時還沒有問鼎中原之心,目的只希望統一東三省,以將來得段祺瑞之助,驅逐吉林督軍孟恩遠、黑龍江督軍鮑貴卿,作為與徐樹錚合作的條件。而徐樹錚的兩大目的是捧段出山及聯奉制直,此時看到時機成熟,便與吳鼎昌談好了步驟,征得張作霖的同意,用他的名義,開始發動。

  首先是由張作霖分電各省督軍,主張共推段祺瑞組閣,提議請曹錕、張懷芝領銜發表通電,且不必說推段的話,只說大局不安,必須有一個堅強有力、擔當得起的內閣總理。其人選「請東海與元首商定」。等通電一發表,請曹汝霖與吳炳湘二人負責聯繫,催促徐世昌發言,安排段祺瑞組閣的手續。預計三天至五天的工夫,大功即可告成。

  哪知事出意外,曹錕願意擁護段祺瑞,只是領銜發通電,卻不免躊躇。這個問題不大,曹錕不願,可以找別人,讓徐樹錚跳腳的是,內部有人在搗鬼。

  原來段祺瑞的作風很特別,只要他相信的人,誰都可以放手辦事,出了麻煩,他來負責。因此他左右的紅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大家各行其是。段祺瑞只是「擇善而從」,很少去問問別人的意見。事實上他亦並不十分瞭解每個人在做些什麼,像徐樹錚在關外跟張作霖、楊宇霆所談的一切,他就不大清楚,所以在秦皇島軍火被扣以後,居然致電張作霖嚴詞質問,要求發還。

  就為了不瞭解徐樹錚的步驟,所以聽說張作霖希望他出山時,他還在遲疑。靳雲鵬、段芝貴都勸段祺瑞慎重,出山容易,下臺很難,反正「參戰督辦」權力很大,居其實而不居其名,做好了更好。倘或力不從心,責任亦比較容易推卸。段祺瑞覺得他們的話很有道理,所以遲疑著不願出山。

  他不知道靳雲鵬、段芝貴勸他的話,都出於私心。靳雲鵬經手大批軍餉,差使甚肥,深怕段祺瑞一組閣,不必再有這個因人設事的「督辦參戰事務處」,明令撤銷,業務歸併陸軍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的差使亦就完蛋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