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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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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勳拔腳趕到萬繩栻所住的那個院子裡,一進垂花門便遇見他的第二個侄子張仲巡。 「怎麼回事?」張勳很不高興地問。 「這小子——」 原來萬繩栻一見復辟一敗塗地,只躲在他屋子裡吞雲吐霧,心裡盤算,張勳語氣很硬,說不定真個要拚下去。到得討逆軍進城,前鋒將領一定奉有命令,要善為保護張勳。但其他的人就難說了。 捫心自問,復辟的禍是他闖出來的。各方指責的通電,痛駡「僉壬小人」主要的就是指他。一旦落入討逆軍手中,必不能倖免,那時張勳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裡還有替他求情的資格?這樣看來,趁早開溜是無上上策。 於是他跟轉運局的劉副官密議,決定託病住入法國醫院,不道事機不密,為張仲巡所知,大為光火,趕了來先左右開弓,打了他兩個嘴巴,方始戟指痛駡。 「大帥還沒有走,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你替我們張家搞出一場滅門大禍,想一走了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接著便招來幾名辮子兵,吩咐將萬繩栻禁閉,嚴加看守。萬繩栻見此光景,只怕性命不保,驚憂自傷,以致於放聲大哭。 「大叔,別理這小子。」張仲巡說,「我到天壇去指揮隊伍,等我回來再問他。」 張勳倒很重感情,看萬繩栻相隨多年,心有不忍,親自下令,恢復萬繩栻的自由。到了夜裡,傳言段祺瑞已經下令,第二天上午攻城,又說討逆軍預備佔領宣武門以後,架炮轟南河沿。一時人心惶惶,奔相走告。萬繩栻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揣上幾個煙泡,拾起早就預備好的皮包,悄悄溜到劉副官那裡,使個眼色,先後逃出張家,直奔東交民巷法國醫院。 一到先掛急診號,醫生問他什麼病?萬繩栻說不上來,只緊緊抓住他的皮包。 「原來你是『政治病』!」醫生笑一笑,告訴護士,「請總務主任來。」 總務主任跑來細問來意,萬繩栻才老實答說:「我們想在貴院住幾天。」 「可以!」總務主任一口應諾,不過有所聲明,「你們兩位是普通病人,照章納費。頭等病房沒有空,二等病房兩個人,每人每天九塊大洋。沒有特別保護。」 沒有就沒有,且先住下來再說。 *** 這天黃昏,南河沿張家又有位不速之客來訪。此人名叫吳笈孫,字世緗,河南固始人,前清民政部司員出身,一向替徐世昌辦庶務。這次亦是奉了徐世昌之命,特地進京來向張勳作最後的勸告。 一見面先交出徐世昌的一封親筆信。措詞比前一天的那個「蒸電」,直呼其名客氣得多,稱之為「紹軒仁弟閣下」,緊接下來說:「事已至此,兄所以為執事計者,蒸電已詳言之,望弟有以善自計也。弟既效忠清室,萬不應使有震驚官廷、糜爛市廛之舉。大丈夫做事,委曲求全,所保者大,此心亦可照千古矣。望弟屈從。弟之室家,兄必竭力保護。言盡於斯,擲筆悲感。特囑世緗回京,面陳一切,惟希台察,不具。」下麵具名是:「兄昌頓首」。日期七月十一日,正是當天上午所寫。 「菊老要我轉告紹帥,本來合肥亦不願逼迫太甚,事緩則圓,不妨從長計議。不過,事不由人,十六混成旅的態度很激烈,老馮的通電,不知道紹帥看到了沒有?」 「哪個老馮?」張勳問道,「馮華甫?」 「不是馮代總統,是馮玉祥。」 「他發什麼通電?我不知道。」 「喏,我帶了一份抄本在這裡。」 張勳接來一看,只見寫的是:「張勳叛國,罪大惡極,人人可誅,同仁大張撻伐,志在剷除帝制禍根,稍有姑息,害將何底?現在張逆勢窮力蹙,竟有人出面調停,聞悉之餘,不勝駭異!彼今日敢公然叛國,破壞共和,推原禍始,則斬草未得除根之所致。況既為叛國之賊子,安有調停之餘地?非殲異党不足以安天下,非殺張勳不足以謝國人。」 看到這裡,張勳一把將抄本撕掉,突出一雙豹眼,暴聲說道:「看他來殺我!」 「紹帥你別生氣!生氣就是他的通電發生作用了!你只當他犬吠好了。」 張勳聽他的勸,而且發覺自己失態了。「世緗兄,」他歉疚地說,「你別多心,我不是跟你發脾氣。」 「紹帥不必解釋,我都知道。馮玉祥連調停的人都罵了,菊老也沒有生氣。凡是辦大事,總免不了挨駡的。」吳笈孫緊接著說,「事到如今,只有說老實話,紹帥自問:貴部能不能擋得住十六旅?」 「擋不住,我可以跟他拚。」 「拚不拚得過?」吳笈孫一步不松地問。 「拚不過再說。」 「紹帥錯了,到那時人家不容你說話!我再說句很率直的話,請紹帥不要動氣。」 「你說,儘管說!」張勳苦笑道,「我倒楣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忌諱。」 「紹帥不嫌忌諱,我也就老實說了。紹帥以為馮玉祥殺不了你?殺得了!不小心的話,府上一家都要遭殃。」 張勳色變,既驚且怒,終於忍氣問道:「莫非他要殺我全家?」 「那可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心思?不過在宣武門上架起炮來,往南河沿一轟,玉石俱焚,亦是意中之事。」 「他敢!」張勳使勁一巴掌拍在椅子靠手上,「難道我沒有炮?」 「紹帥的炮往哪兒轟?」 張勳啞然。他的炮在東華門上,既不能轟紫禁城,也不能轟東交民巷。此刻想來,將重武器置在無用之地,大錯特錯! 「我雖不懂兵法,不過軍事常識是有的,對方從西面來,紹帥的炮應該擺在廣安門才是。如今諒必重新部署也來不及了。就來得及,說句老實話,眾寡不敵,也沒有用。」吳笈孫乘機勸道,「紹帥呵紹帥,你如今是山東哥們常說的那句話: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裡,彈不得、吹不得!只好把這塊豆腐丟了,倒少些煩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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