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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不過,有件事是很清楚的,就是徐世昌所說的「聲光」。報上連篇累牘的消息:「辮帥帶兵進京」、「各方矚望辮帥調停時局」。還有些小報上說俏皮話:「一『辮』系天下之重望」。不管國會是不是有理,不能解散,便是自己的一炮沒有打響,聲光頓減。倘能解散,將段祺瑞所做不到的事做到了,讓黎元洪以前不肯聽段祺瑞的,現在聽他了,這番威望,豈非淩駕北洋元勳而上之?

  因此,從徐世昌那裡回去,馬上又發了一個電報,催逼黎元洪,重申限期,三天以內必須解決問題。

  ***

  接到這個電報,黎元洪找了智囊團來,表示除了辭職,無路可走了。

  「大總統一辭,馮河間馬上會要進京。」金永炎說,「李秀山此來,就是希望有這麼一個結果。」

  「不光是南京方面希望有這麼一個結果,段芝泉更希望有這麼一個結果。」哈漢章取出來一個電報,「這是雲南唐賡蓂剛來的通電:『效忠元首,擁護民國。』大總統不能為親痛仇快。」

  「親痛」猶在其次,黎元洪想起「仇快」——段祺瑞那張從無笑容的臉,胸膈之間,頓時有股突兀之氣。

  一個一個問過來,贊成解散國會的多,贊成辭職的少。最後問到饒漢祥,他也贊成解散國會,不過理由不一樣。

  「大總統一辭職,馮河間一時抹不下臉來,自然有一番做作,這就是一個『真空』局面了。復辟派用『國不可一日無君』的說法,倉卒之間,推遜帝臨朝,此事不可不慮。」饒漢祥搖頭晃腦地說,「竊以為兩害相權取其輕,國會解散,猶可重組,害之輕者也。故寧取解散,不取辭職。」

  此言一出,黎元洪倒是當機立斷了。「請伍總長來!」他說,「再通知幹若,補送解散國會的『府稿』。」

  「何必一定要國務院的稿?」哈漢章說,「咱們自己也可以辦。」

  因此,當伍廷芳到達總統府,一道解散國會的命令,已早就預備在那裡。黎元洪將張勳的電報拿給他看,也講了「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道理,要求伍廷芳副署。

  「報告大總統,我是代理國務總理,無非『看守內閣』,照民主國家的常規,我無權作此重大決定,請原諒!」說罷,伍廷芳深深一鞠躬。

  這話就在不懂民主國家政治制度的人,聽來亦覺得理所當然,不易駁倒,黎元洪只好放他走路。本還想找伍廷芳的兒子伍朝樞,向乃翁去疏通,作為英國留學生的郭泰祺勸說不必。

  「與其找舊人,不如找新人。何不請李仲老副署?」

  這是說李經羲,他字仲仙,連黎元洪都尊稱他「李仲老」。有了前車之鑒,不敢冒昧,特意寫了一封信,約他小酌;卻又怕碰釘子,不敢開口,因而席間愁眉苦臉,食不下嚥。

  「大總統的胃納好像不佳?」李經羲關切地問道,「何事憂煩?」

  當他側臉相問時,坐在次一席的哈漢章,趕緊從李經羲背後,遞過一個眼色去。黎元洪會意,正好借此訴苦:「仲老,有件事我想跳火坑,伍秩庸不肯,我豈止吃不下飯,簡直連覺都睡不著。」

  「喔,」李經羲已知不是好事,但不能不問:「什麼事?」

  「仲老,」黎元洪靈機一動,「我想請教,你看是解散國會好呢,還是復辟好?」

  李經羲心裡一跳,原來他先跟張勳已經取得默契,由張勳支持他當國務總理,復辟之事,見機而行。隨後又聽了高人的勸告,保持現狀,待時而動。因此,他這樣答說:「兩樣都不妥。」

  「比較起來呢?」

  「無可比較。」

  不想李經羲如此圓滑,真像十幾年前,大家形容軍機大臣王文韶的話,「油煎枇杷核」,怎麼樣也抓它不住。

  哈漢章看黎元洪有詞窮的模樣,便接口說道:「兩害相權取其輕,解散國會,重新選舉,有前例可援。」

  「是的、是的。有前例可援。」

  「仲老贊成了?」金永炎冒冒失失地說,「解散國會的命令,就請仲老副署吧!」說著便要起身去拿公文。

  「且慢!」李經羲急忙說道,「我此刻就簽,有效嗎?」

  「怎麼沒有效?」

  「尚未就職,何能副署?」

  「此刻便就職好了。」

  「這是什麼話?」李經羲怫然不悅,「惟名器不可濫,體制不可慢。國務總理,等於宰相之任,且不說唐宋『宣麻大拜』。就在前清,亦未有如此草草者!」

  金永炎知道錯了,急忙遜席謝過,站起來拱拱手說:「仲老,我失言了!」

  「好了,好了!」黎元洪打圓場,「都只為事情是燃眉之急,言語不免欠檢點。仲老也是能諒解的。」

  諒解歸諒解,這頓飯吃得大家都不落胃。副署的事,當然不便再提了。

  到得將近午夜,突然傳宣官通報,海軍總長程璧光求見。黎元洪頗為訝異,料想必有機密大事,毫不遲疑地吩咐:「請、請!」

  到得小客廳中一看,程璧光全副戎裝,手捧軍帽,佇立以待。看到黎元洪行了個軍禮,率直說道:「請大總統左右回避。」

  黎元洪點點頭,大聲說道:「你們都出去,走遠些。」

  左右一齊退出,將客廳大門也帶上了。程璧光便用廣東官話輕聲道:「張勳的五千辮子兵,決定先派兩千進京。大總統受北洋軍閥挾制,勢必身敗名裂,請大總統馬上走,我保護大總統,先到上海。上海就是大總統的『行在』。」

  黎元洪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回事,怔怔地看著程璧光的一身軍服,突然醒悟,大沽口的軍艦,一定已經升火待發了。

  於是他問:「什麼時候走?」

  「此刻就走,先到天津。」

  果不其然!黎元洪想到上次郭泰祺等人安排他坐日本船出走,虧得事未成功,後來袁世凱一死,安然做了大總統。看來「吉凶悔吝生乎動」,一動不如一靜,於是在此一念之間,作了很果斷的決定。

  「玉堂兄,」他很客氣地,「多謝好意。不過時間太匆促了。這樣匆匆忙忙出亡,一切沒有交代,我良心上、責任上說不過去。段芝泉一鬧意氣,只好各行心之所安。『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你請吧!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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