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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這是暗示程璧光,他雖不走,但也不會泄他的底,免得引起麻煩。程璧光看看再勸亦是無用,只好行禮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上午,正在跟智囊們商談,如何打開僵局時,丁世嶧來回公事。主要的是兩件:一件是伍廷芳請辭代理國務總理的職務,一件是張勳打來的電報,不問可知,又是催促解散國會。

  「事實上,」金永炎說,「國會議員也都走光了,解散無非是個形式。既然是形式,隨便找個人副署一下就行了。」

  「行嗎?」黎元洪問。

  「事貴從權,沒有什麼不行。伍秩庸不肯,李仲老不肯,總有肯的人。」

  「那麼,你說是誰?」

  金永炎想了一下問:「大總統決定了,隨便找個人來副署?」

  「不決定怎麼樣?」黎元洪說:「『扯皮鬧絆』纏不清,我都要『派拉馬子』了!」

  「大總統決不會『派拉馬子』,等我來找個喜歡『甩牌子』的人。」

  一個說惹厭得快要死了,一個說替他找個喜歡出風頭的人來。顯然的,這確是一件出風頭的事,因為副署大總統命令的身分,是國務總理。換句話說,不管是誰,要他副署就得先派他當國務總理。而這道命令,不比什麼授某人一等嘉禾章的「大總統令」,僅是見報,不會有人看;一發表了,必定人人注意,「大名」一下子通國皆知了。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金永炎帶來一個人,身穿古銅色緞袍,玄色團花馬褂,年紀六十開外,而精神十足,進門站定,取下咖啡色的禮帽,捧在手裡,然後只聽「叭嗒」一聲響,立正鞠躬,敢情緞袍裡面穿著一雙馬靴。

  此人是步軍統領江朝宗,「大總統!朝宗給你老請安!」虧他穿著馬靴,居然能蹲得下去。

  黎元洪一見是他,不由得記起一段往事。袁世凱「登基」以前,冊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黎元洪辭而不受。但饒漢祥、夏壽康等人卻勸他應該受此「榮銜」,黎元洪心思倒有些活動了。

  於是黎元洪的幕僚長瞿瀛,請出一個人來勸黎元洪,是剛卸任的平政院長周樹模。他正要出京向黎元洪去辭行,到得東廠胡同黎宅,已是近午時分,黎元洪留他便飯。

  「副總統要請我吃飯,就在『葡萄亭』吃吧!」

  原來這座巨宅,大有來歷,是明朝天熹年間,勢傾中外的太監魏忠賢的遺園。到得清末,是榮祿的住宅,有個洋人由於榮祿的關照,做內務府的生意發了一筆財,替榮祿在明朝所遺留的樓臺木石中,建一座西式亭子。特色是一盞大吊燈,做成一串葡萄的形狀,所以都叫此亭為「葡萄亭」。黎元洪跟人談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總在此處。所以周樹模這一說,黎元洪便知道是有要緊話,連陪客都不邀,只賓主二人在葡萄亭小酌。

  「聽說副總統決定辭武義親王,有沒有這話?」

  「有啊!」黎元洪說,「我想不受。」

  「這是替湖北人保全了武昌起義的面子。前清變民國,民國沒有皇帝,我們雖是清朝舊臣,出來做官,也不算『貳臣』。如今項城稱帝,我們棄舊臣而事叛臣,何以自解?」

  「嗯,嗯。」黎元洪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敷衍地答應著。

  「我在前清,由翰林轉禦史,不過做到巡撫,尚且要避開,副總統在前清雖是混成協的協統,在民國可是位居第二。倘遇變故,就是中國的第一人。」周樹模很懇切地說,「副總統,為民國、為湖北、為本身,應堅決不受這個王封。」

  黎元洪很重前清的科名,一向敬重周樹模,現在聽他說得大有道理,越發佩服,頓時將饒漢祥、夏壽康的話,都丟開了。

  因此,袁世凱第二次再封,黎元洪仍舊決心不受。大禮官到門,黎元洪躲著不肯出來。隨行的江朝宗不識趣,手捧詔令,跪在廳上,大喊:「請王爺受封!」

  黎元洪認為江朝宗簡直是在「開攪」,不由得勃然大怒,大踏步出得廳來,左手擄起了右手的袖子,戟指罵道:「你在彈什麼『野棉花』?簡直『不要鼻子』!」

  氣急得將湖北鄉談都急出來了,是罵江朝宗:「你在胡扯什麼?簡直不要臉!」江朝宗看「菩薩」竟然「金剛怒目」,知道動了真氣,急忙賠罪:「王爺別動氣,王爺別動氣——」

  「還要『王爺』!」黎元洪跺著腳罵,「『清晨八早』的,你跑來『嚼牙巴骨』、『狗扯羊腿』!替我快滾!」

  江朝宗狼狽而遁。黎元洪卻又不免歉疚,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這份歉疚,留到此刻,愈為濃重,所以十分客氣地拉著他的手說:「宇澄,你請坐下來談。」

  「是!」江朝宗坐下來,只是臀部挨著椅子邊緣,上身斜傾向前,「有話請大總統吩咐。」

  「喔,」黎元洪問金永炎,「你沒有跟宇澄把話說明白?」

  「說了。不過,這應該大總統當面交代。」

  「不錯,不錯!」黎元洪連連點頭,「宇澄,我想請你代理國務總理。」

  「是!」江朝宗很快地站起來請了一個安,「多謝大總統栽培。」

  「少禮、少禮。你請坐。」黎元洪又說,「不過,宇澄,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先要跟你說清楚,代理不過代理副署一道命令。永炎跟你說過了?」

  「說過了。朝宗明白。」

  「明白就好。」黎元洪問金永炎,「還有什麼話要我交代宇澄?」

  「沒有了。」金永炎答說,「大總統請休息吧!我邀佛言一起跟宇澄辦手續。」

  手續是江朝宗領受兩道命令:一道是「派步軍統領江朝宗暫兼國務總理」;一道是「江朝宗著免兼國務總理,仍回步軍統領本職」。江朝宗所要做的事是,在解散國會的命令上副署。

  與此同時,饒漢祥正在大傷腦筋,如何擬一通解釋解散國會、出爾反爾的苦衷,以期能夠邀得國人的諒解。他說:「國會再開,成績尚鮮,憲政會議于行政立法兩方權力,畸輕畸重,未劑于平,致滋口實。皖奉發難,海內騷然,眾矢所集,堵在國會,請求解散者,呈電絡繹,異口同聲。元洪以約法無解散明文,未便破壞法律,曲徇眾議,而解紛請難,智力俱窮,亟思遜位讓賢,還我初服。」

  辭職不成,又當如何?不能不歸罪於督軍團。饒漢祥想了一會,接著寫道:「乃各路兵隊,逼兵京畿,更于天津設立總參謀處,自由號召,並間有組織臨時政府與復辟兩說,人心浮動,訛言繁興。」

  以下要談到張勳了。問題是,張勳之來,要不要說是自己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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