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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所謂「大家」便是指督軍團。等段祺瑞一點頭,徐樹錚隨即打電話到國務院,直接找庶務科長,用命令的語氣,關照他盡可能多派汽車,將留京的各省督軍、省長、鎮守使都接到府學胡同來開會。

  近午時分,七省督軍都到了:直隸曹錕、山東張懷芝、河南趙倜、江西李純、湖北王占元、福建李厚基、吉林孟恩遠,此外還有安徽省長倪嗣沖、綏遠都統蔣雁行、晉北鎮守使孔庚。

  七省督軍,有三個是炸嗓門的天津人:孟恩遠、曹錕、李純;兩個嗓門小不下來的山東人:張懷芝、王占元。此外蔣雁行、田中玉都是河北人;倪嗣沖籍隸皖北,李厚基出生徐州,不是黃河以上,就是長江以北,加上一個嗓門清亮的湖北孔庚。這個場面之慷慨激昂,不在話下。

  「他奶奶的,給臉不要臉!」王占元先罵了起來,「請總理帶俺們去見大總統,廢了他奶奶的國會議員。」

  召集會議的目的,恰如王占元所說,要請大總統解散國會,讓議員成為廢員。因此當徐樹錚取出事先預備好的呈文稿,徵詢大家的意見時,一致表示贊成。

  「曙村年紀最長,」段祺瑞說,「請曙村領銜吧!」

  於是六十三歲的孟恩遠首先簽名,其次是王占元,一一簽畢,立即交繕,當天就送到了總統府。

  秘書長一看督軍的公呈,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呈文中說:「今日之國會,既不為國家計,是已自絕於人民;代表資格,當然不能存在」措詞已頗見鋒芒,而更厲害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引用了民國二年十二月十六日,黎元洪在鄂督任內,請袁世凱貫徹解散國會的前例。

  民國二年正式國會成立,首次「公民團」出現,脅迫兩院聯合會非選出「公民」屬望的總統,不得出議院一步,結果袁世凱如願以償。利用過了國會,袁世凱又嫌國會對大總統束縛過甚,尤其是宋教仁所領導的國民黨議員,更視如眼中釘,於是以國會憲法委員會開會,依法拒絕袁世凱所派官員旁聽一事為爆發點,指國民黨議員「干犯行政,欲圖國會專政」,下令解散國民黨國會議員。這一來,國會不足法定開會人數,陷於癱瘓,等於解散了整個國會。

  其時各省督軍、民政長為了迎合袁世凱,希冀保全祿位,聯名通電,表示維護,電文中有「請大總統始終以救國為前提。萬不可拘文牽義,應將國會殘留議員遣散,給貲回籍。」如今事同一體,希望黎大總統實踐他四年前所提出的主張,「萬不可拘文牽義」。

  這確是相當棘手的一個問題,黎元洪無法用此一時彼一時的說法來搪塞,只好召集智囊團來商量。

  有個原則是一上來就「詢謀僉同」的,就是拒絕督軍團的要求。但如何拒絕,卻有態度上軟硬不同的意見。

  最強硬的一種主張是,不但依法駁回要求,而且要嚴厲告誡,在共和政體之下,主權在民,軍人絕對不許干政。督軍擅離防區,齊集京城,行動已經越軌,應該趕快返防。

  最溫和的建議是,分頭疏通督軍,請他們自己撤回報告。這兩種意見,硬的太硬,軟的太軟。折衷的辦法是,由黎元洪召集領銜的孟恩遠與王占元,當面作一番解釋。

  散了會以後,還有「智囊之智囊」的會議,一個是金永炎,一個是哈漢章。金永炎也是士官生,名不見經傳,但卻一直是黎元洪的名副其實的參謀。他跟哈漢章的看法相同,政局的癥結,既不在國會,也不在督軍,而在段內閣。雖然徐世昌、王士珍都不願出來組閣,但以中國之大,不見得除了徐、王以外,就沒有第三個人能夠接替段祺瑞。所以真到推車撞壁之時,黎元洪應該斷然處置,先免了段祺瑞的職,再作道理。

  「哪裡死了殺豬屠,就只好吃帶毛豬了?」黎元洪終於也下了決心,「看明天的情形!」

  明天五月二十一日,黎元洪約見孟恩遠、王占元。他的意思是,如果孟、王知難而退,不再胡鬧,跟段祺瑞還有妥協的可能,否則就要「殺豬屠」了。

  由於事先通知,大總統是以「陸海軍大元帥」的身分,接見督軍代表,所以孟恩遠、王占元都以戎服覲見。時候一到,承宣官傳呼:「大元帥出臨!」樂隊奏起立番號。孟恩遠、王占元便在大客廳中一字排開,面北而立。

  黎元洪自然身禦大元帥制服,綬帶勳章,腰掛軍刀,在侍衛長、副侍衛長左右輔弼之下,步出客廳,向南一立。孟恩遠與王占元「啪」地一聲,碰響馬靴後跟,雙足併攏,行了鞠躬禮。黎元洪還了一鞠躬。

  「你們的呈文,我看到了。我的答覆是,三個『不』字:『不違法、不怕死、不下令。』不過,你們的意見,我可以約國會議員來商量。」

  「是!」孟恩遠、王占元齊聲回答。

  「我的話,你們聽明白了沒有?」

  「是!」

  「聽明白就好了。」

  孟恩遠、王占元兩人互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然後一鞠躬,向後退了兩步,掉頭就走。前後不到三分鐘。

  出了總統府,齊集袁世凱的軍政執法處長雷震春家,袁世凱的老表張鎮芳也在。他們是跟督軍團約好的,如果黎元洪袒護國會,段祺瑞又以各種顧慮,不便公開支持督軍團時,莫如仍舊到徐州去集會。

  總統府方面,當然很注意督軍團的動態,派在前門車站的密探,不斷有報告來。一日之間,督軍們散了十分之七八。此外,有好些知名的政客,象林長民等人,亦已搭上去天津的火車,悄悄南下,目的地不知是天津,還是從天津再沿津浦鐵路南下到徐州?總之,令人有種奇怪的感覺,政治的重心,似乎已經不在總統府、內閣、國會所在地的北京了。

  那麼移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天津,其次是徐州。先說雷震春、張鎮芳策動督軍團到徐州去開會,但仔細查證,到徐州的督軍並不多。比較起來,還是天津熱鬧。

  在天津,當然以徐世昌為中心。在黎元洪左右,認為最費猜疑的就是這位「東海相國」。段祺瑞只想武力統一中國,張勳是要做大清的忠臣、復辟的元勳,馮國璋但求保住長江的地盤,王士珍恬淡自甘,唯有為了北洋「團體」的利益,才肯出山,都不難瞭解。唯有徐世昌心裡在想些什麼,誰也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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