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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徐世昌極為深沉,心想不讓皇帝掌權,而為有名無實的虛君,這話在力謀「恢復祖業」的宗室及大清「忠臣」就聽不入耳。推行責任內閣制,自為段祺瑞所樂聞,而內閣「對國會負責」則已必為段祺瑞所反對。康有為的復辟主張,恐怕很難行得通。

  轉念到此,不覺又想,將來內閣總理由國會產生,自然是多數党黨魁出任。現在的多數黨是國民黨,但已四分五裂;其次是研究會,梁啟超、湯化龍還有被推為內閣總理的可能。至於我東海徐某,只怕此生休想了!

  這樣一想,連他也反對康有為的虛君共和制了。不過,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千萬得罪不得,因而裝出很傾服的神情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保中國兼保大清,苟能如此,實為無上上策。」

  這是完全贊成虛君共和制的態度,康有為深表滿意,覺得大事著實有可為,一回到上海,立即著手草擬復辟後的詔書,猶如當年行「新政」那樣,凡百制度,重新更定。一個物阜民康的虛君共和制的「中華帝國」,逐漸在他腦海中建立起來,雖是空中樓閣,居然金碧輝煌,自己都覺得很過癮。

  到得五月初,潘博銜命到上海來請康有為到徐州,說「辮帥有大計要跟老師請教。」

  「大計」當然是復辟。據說時機快成熟了,國會與內閣,為了對德宣戰問題,搞得水火不容,雙方都不惜決裂。國會想倒閣,而內閣想解散國會,結果搞得兩敗俱傷,群龍無首,便正是「順天應人」,取消共和,恢復帝制的日子到了。

  「辮帥說,今天談主張復辟,只有老師夠資格。東海雖然位尊,可惜出處不純。再者,東海主張復辟,自不免有權制思想,不比老師廓然大公、動機純正。所以一定要等老師到了徐州,辮帥才能決定是不是進京。」

  這番恭維,使康有為幾有知遇之感,當即在潘博陪侍之下,專程抵達徐州。張勳親到車站迎接,用彩呢大轎將他迎入衙門,張盛筵款待。酒闌人散,邀入「簽押房」,報告了部署的情形。請康有為「教誨」。

  「此是千秋大業,有六事請將軍注意。」康有為逐一列舉,首先申明保中國為主、保大清為次的宗旨;其次提出實行虛君共和制的要則,問張勳是否能領會。

  「這番道理很深,要慢慢去體會。反正請你老來,就是要跟你老討教。」

  這話有些模棱,但替他想想,也只能如此回答。康有為便點點頭說:「以下要談到用人行政了。既為國家辦此事,自身不宜爭政權。國務總理一職,應當請徐菊人擔任;各省軍政長官,暫勿更動。此宜請將軍注意者三。」

  「是。各省一律不動。」

  「徐州現有兵三萬,宜調一萬進京;一萬留徐州,以保根本;另外一萬,分佈濟南、德州間,守住津浦路;再調關外馮德麟一師,守京榆路。兵少,無從鎮攝。此宜請將軍注意者四。」

  「關於用兵方面,你老請放心好了。」

  「段芝泉喜歡攬權,心事難知;徐又錚權奇自喜,不可輕忽,此去宜挾段在京,嚴加監視,萬不可使之在外。此宜請將軍注意者五。」

  「是,是!我一定注意。」

  「遺老知識短,親貴私心重。凡此兩輩,不明世界大勢,前清之亡,他們要負相當責任。今後用人,務必審慎,此宜請將軍注意者六。」

  「是的!你老看得很透徹。」張勳又說,「我想借你老的光采,一起進京,好隨時請教。」

  「不必!」康有為喊著潘博的號說:「若海,請你把我的皮包取來。」

  打開皮包,康有為取出一大卷日本棉紙,全是「奉天承運皇帝」的詔令,從宣告復位,改稱「中華帝國」開始,一直到定政體、政官制,以至於征舉賢方,不下二十通之多。

  及至康有為回到上海,張勳卻未北上。因為雖預知時局在府、院、會三角關係,錯綜複雜的衝擊之下,都有不惜決裂、打破現成局面,為復辟帶來很好的機會,但經康有為的諄諄指點,張勳認為有些問題,需要重新考慮,以留在徐州為宜。因此段祺瑞所召集的軍事會議,凡北洋系及願意與段祺瑞合作的督軍,都是親自出席,唯獨安徽是由管民政的省長倪嗣沖代表。

  §五

  開會的前一天,五月二十四日晚上,段祺瑞在私邸宴請各省軍政長官,筵開兩席,第一席推年齡最長的吉林督軍孟恩遠為首座;第二席推安徽省長倪嗣沖為首座,因為他的身分比較特殊。此外是晉督閻錫山、豫督趙倜、魯督張懷芝、贛督李純、鄂督王占元、閩督李厚基、直督曹錕、察哈爾都統田中玉、綏遠都統蔣雁行、晉北鎮守使孔寅。段系的知名人物,徐樹錚、靳雲鵬、傅良佐、吳光新,以及王揖唐、梁鴻志等,都應邀作陪。

  一開了席,徐樹錚首先站起來說:「趁大家沒有鬧酒以前,請總理先跟各位說幾句話,如何?」

  大家自然鼓掌表示歡迎。於是段祺瑞在主位上站起來說:「這一次請各位進京,主要的是討論對德宣戰問題。對德宣戰,有百利而無一害,而且,對德絕交即為對德宣戰作預備,國會以絕大多數通過對德絕交案,等於表示同意對德宣戰。哪知事到臨頭,居然發生了變化。」

  段祺瑞說,目前除了研究系以外,都反對對德宣戰。並非對德宣戰的政策有問題,而是另有各種為反對而反對的原因。

  「第一種是派系問題,國民黨及西南各省,反對宣戰,所以有關係的派系,也就反對了。第二種是反北洋的問題,認為對德宣戰,會給北洋帶來利益,所以反對。事實上,確是可以為北洋帶來利益。這一點,各位以後會知道。」

  說到這裡,眼風瞟一瞟江西督軍李純、湖北督軍王占元,這所謂「長江三督」之二,是馮國璋的嫡系,也是反對對德宣戰的。

  「第三種是私心自用,想在這個案子上弄點好處,故意先放空氣,說要投反對票。最後一種是心無主見,見事不明,以為對德宣戰,會搞成八國聯軍打中國的這種大禍。哪裡會有這種事——」

  說著,眼風又瞟到了李純、王占元身上。坐在他身旁的徐樹錚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段祺瑞才面向正面,繼續說了下去。

  「國會只會搗亂,一無用處。別的事猶有可說,連應該不應該打仗,打了這仗有什麼好處,都要聽他們的。試問,當時何必在小站練兵?何必在天津、保定辦武備學堂、軍官學校?」

  「你老這話痛快極了!」張懷芝抓起酒杯就往口中灌,「俺幹一鐘。」

  於是紛紛舉杯,秩序顯得有些亂了,但也因此顯出情緒熱烈、氣氛融洽,段祺瑞深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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