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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但是黎元洪拒絕發佈這道電令,理由是此事須得國會同意。段祺瑞大怒,即日提出辭職書,而且不等批准就專車出京回天津了。

  這件事,當然是黎元洪做得過分了些,所以經過熱心人士一番奔走,而且由馮國璋到天津勸駕,在保證黎元洪一定合作的條件之下。段祺瑞終於回到了北京,照舊到院辦公。

  複行視事的第一件公事,便是曾遭黎元洪拒絕照發的致駐各協約國公使的電報。第二件公事是給國會的諮文,提出對德絕交案,參眾兩院,都以壓倒性的票數通過。但等政府在三月十四正式宣佈對德斷絕邦交以後,各省表示反對,或者要求政府保持中立的通電,紛至遝來。有一通電報,來自寂寞已久的康有為。

  ***

  一入民國,康有為的聲光,遠不如他的高足梁啟超。但從袁世凱死後,復辟之說一興,康有為所起的作用,便又非梁啟超所及了。

  不過,康有為的主張復辟,並非全然照宣統三年的老樣子。他在遍游歐美以後,思想比保皇黨時代,已有所不同,提出所謂「虛君共和」的主張。當然,張勳搞不清「君主立憲」與「虛君共和」的區分,只覺得康有為曾是保皇黨的魁首,現在既然擁戴大清朝的皇帝復位,自應借重康有為,所以派他的秘書。也是「萬木草堂」弟子的潘博,將康有為接到徐州,尊以上賓之禮。口口聲聲稱之為「老師」。

  其實,張勳之尊禮康有為,另有目的。在督軍團中,張勳自覺資格比馮國璋相形見絀,從馮國璋當選為副總統以後,更難望他能奉張勳為督軍團的領袖,因此打算著利用康有為去作說客。

  康有為欣然同意,由原是馮國璋幕僚長的胡嗣瑗,陪著到了南京。馮國璋東閣延賓、西園載酒,禮數不但周到,而且顯得極其親熱。

  「華甫,」到得酒酣,康有為大剌剌地,直呼馮國璋的別號,「拙作《為國家籌安定策者》,不知你看過沒有?」

  這篇文章是在「洪憲」帝制取消以後所寫的,公然主張復辟。梁啟超那時還在西南,老實不客氣地以《辟復辟論》教訓了老師。而且雲南、貴州、廣西、廣東四省都督,聯名通電反對,說「國體不許變更,乃國民一致之決心,豈有不許袁賊,獨許他人之理?」為康有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因此,這時候要試探馮國璋,首先便須瞭解他對這篇文章的反應。

  「這樣的大文章,哪裡能不看。」

  「尊見如何?」

  「自然贊成。」馮國璋不滿張勳的驕橫跋扈,乘機說道,「不過張紹軒不夠資格辦這件大事,南海先生如果肯出山,我一定執鞭以從。」

  馮國璋的這種態度,康有為在回到徐州以後,當然不便實說,他只告訴張勳:「華甫是贊成復辟的。沒有問題。」

  張勳已另外定了個主意,聽得這一說,正好接話。「既然如此,我想請你老再辛苦一趟。」他說,「到京裡再探探段芝老的口氣。」

  原來幾次徐州會議,段祺瑞都指派徐樹錚出席,名為支持,實際上卻是「觀變」。徐樹錚本就富於機智,長於肆應,對於復辟問題,雖未表示反對,但亦始終沒有什麼熱心的表示。因此,張勳由莫測高深而深感困惑,希望康有為能為他「破惑」。

  康有為欣然同意。照他的意思,從光緒二十四年八月,袁世凱告密,緹騎將至,倉皇出京,從戊戌到這年丁巳,恰是十九年。如今進京,亦猶如蘇武北海牧羊十九年,歷盡艱辛,終得重睹漢家威儀,有許多感慨,可向報界發表。但張勳的參謀長萬繩栻,極力勸說,各界對復辟之議,頗為注意。康有為以保皇黨黨魁,目標太大,會引起許多流言,增加許多阻力,非智者所為。因此,只得躲躲藏藏地悄然進京,而且也不得親自去看段祺瑞,托一個老朋友去跟段祺瑞探口氣。

  所托的這個老朋友,就是頗受黎元洪尊敬的湖北耆宿周樹模。他去看段祺瑞時,恰是國會除研究系以外,其他各派各系,都在研究如何在對德宣戰問題上,杯葛段內閣時。一提此事,正好觸發了段祺瑞的牢騷。

  「民主再搞下去,非搞得通國皆亂不可。照目前的情形,非君主不能止亂。不過,只能用形式,不能用精神。」

  這話轉達給康有為,驚喜莫名。「段芝泉深獲我心,你看,他的說法,跟我所主張的虛君共和,有什麼兩樣?」他對潘博說道,「段芝泉是贊成了,我到天津去看徐菊人,問他是何主見?」

  徐世昌與康有為是二十多年的老友,在甲午以後,戊戌以前,過從甚密。康有為設強學會,袁世凱捐銀五百,是最主要的一個支持者,而康、袁之間的橋樑,就是徐世昌。不過,他們也二十年未見了,執手欷歔,有著談不完的舊事。不過,徐世昌是存著戒心的,因為康有為翻雲覆雨的手段,決不會如一介武夫的張勳那樣容易對付。

  終於正式談到政見了,康有為問:「菊老對於虛君共和,有何意見?」

  「君主可以跟共和在一起談嗎?」徐世昌故意訝然反問。

  「君主是獨裁,與共和自然對立。但君主無獨裁之權,尊其位而無其實,則與共和並行而不悖。」

  「原來這就是虛君之虛。」徐世昌問道,「可得聞其詳乎。」

  「我的主張,早已共白於天下,『保中國,不保大清』。今日言虛君共和,仍是此一宗旨。第一,改中華民國為中華帝國,萬不可複大清朝的國號;其次,君主既為虛君,政權當歸內閣,實行責任內閣制,對國會負責任。」

  「如吾公所雲,與目前的體制,似乎亦無甚區別。」

  「不然!」康有為答說,「目前是總統制,而內閣又自以為是責任內閣制,猶之乎美國總統之下,又有一英國式的內閣,府院即非爭權不可。今明定為虛君,則今上猶如日本大正天皇,坐享尊榮,萬世不絕,是故『保中國』,亦正所以『保大清』。」

  「這話很透徹。不過,今日大患在國會。必先有代表民意的國會,始足以產生負責任的內閣。以中國的民智而言,此恐非一蹴可幾。」

  「此自是實情,然而萬里之行,起于跬步;不有一畫,孰開天地?」康有為將「聖人」的口吻又拿出來,「我去國十有六年,居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兩年,後來久居瑞士、瑞典。凡七游法、八游英、一遊葡萄牙;至於義大利、比利時、丹麥,頻遊不記數。逐客生涯,無所事事,惟以考察政治,為我專業。以為邦人君子,百爾所思,不如我見聞之切,籌思之深。今日欲保中國兼保大清,舍虛君共和制,別無他途可循,是故名為復辟,實在是再造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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