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金色曇花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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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讓袁世凱當內閣總理大臣。」 「那怎麼行?」載灃氣急敗壞地,「你乾脆就說不贊成好了!『人不為己,男盜女娼』,袁世凱就是為了還想掌權,所以才願意擁戴皇上,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 「是的,我明白。不過咱們得裝糊塗。我告訴你吧,這是討價還價的手段。袁世凱,仍舊可以讓他當總理大臣,不過,得分他的權:第一是用人之權,第二是軍權,第三是財權。這三種權,咱們得抓在手裡。」 載灃默然,好久方始問道:「光說軍權吧,讓誰來抓?當年會議退位的時候,隆裕問老七:『載濤你管陸軍,你知道咱們的兵怎麼樣?』老七答說:『只練過兵,沒打過仗,不知道。』你說吧,袁世凱就願意把軍權交出來,可又讓誰去接?」 「交給誰都一樣。如果袁世凱肯聽話,交給他亦未嘗不可。」載澤接著又說,「總而言之,袁世凱把大權交出來是一回事,咱們再授權又是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 載灃不大瞭解他的本意,但不論如何,應該討價還價,也算是一種意見。接著,又找了幾個人談,看法不一。有的人以為難得袁世凱還有這片心,不必多作要求,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免得人家一起反感,把只煮熟的鴨子飛了。有的人以為徐世昌比較好對付,不妨讓他當內閣總理大臣,對袁世凱,不妨封異姓王作為酬謝,而且該像尚可喜那樣,封他為平南王,讓他去鎮壓西南。有的人以為該仿照早年的制度,設議政大王,輔助皇帝。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不過有一點是毫無異議的,就是絕不該拒絕袁世凱的好意。 該問的人都已問過,這就該「上門」了——載灃管進宮去看他的兒子溥儀叫「上門」。溥儀才十二歲。但在師傅陳寶琛、徐坊、朱益藩、梁鼎芬等人的「循循善誘」之下,對於皇帝的「權威」,已頗有瞭解。載灃原以為他不過是一個孩子,不會懂什麼,及至有一次碰了個釘子,才知道「皇上難惹」,從此加了幾分小心。 碰那個釘子是為了慶親王奕劻的諡法。隆裕開御前會議時,只有溥倫跟奕劻主張遜位,因此這兩個人,在宮中被「另眼相看」。溥倫不大在乎,奕劻則很知趣,盡室遷往天津。這年正月初七去世,遞上「遺折」,照例應該有「恤典」。那時的小朝廷,內務府就是包辦一切的政府,既是「軍機處」,也是「內閣」,所以擬諡亦是內務府的事。親王只諡一字,內務府擬了「恪、勤、敬、慎」四字,請「皇上朱筆圈出。」 這該跟師傅們商量,但是溥儀那兩天感冒,不上書房,只好一個人拿主意。由於奕劻的劣跡,平時聽得很多,溥儀覺得內務府擬的四個字,一個也不配。於是命太監取了一本《會典》來,自己參考著擬了四個字:「謬、醜、幽、厲」,連同內務府的原奏,一起發了回去。 不一會,載灃「上門」了:「皇上還是看、看、看宗室的份上,另、另賜個——」他還未能畢其詞,已為他兒子把話打斷了。 「不能另外賜諡!」溥儀大聲說道,「奕劻受了袁世凱的錢,勸太后讓國,大清三百年天下,斷送在他手裡,怎麼可以給美諡?只能這個,醜!謬!」 「好,好好!」載灃是有備而來的,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說,「那就用,用這個,『獻』字。這,這個字有個犬旁,這,這字不好!」 那是太監的見解。庚子之亂的罪魁禍首端王載漪,害得大家流離道路,便有太監編了一個故事,說他的父親惇王奕誴,在大喪時與福晉敦倫,生了一個兒子,違悖禮法,行如禽獸,所以咸豐將惇王此子命名載漪,取漪中有個犬字,意思是罵他為「小畜生」。 如今載灃用「獻」中有「犬」,不是好字的說法,是因為溥儀親自交下四個醜惡字眼,則想為奕劻乞得美諡,不易辦到,因而找「南書房翰林」去商量,找到這麼一個字,可以哄得過去。誰知不然! 「有犬旁也不行!而且也不是壞字!」 「壞,壞,壞,確是壞字。」 「既然是壞字,怎麼明世宗的生父叫興獻皇帝呢?」 明朝的皇帝,載灃最熟悉的,就是這位未踐大位,追尊為帝的明世宗生父。因為當年為了光緒入承大統,朝士深怕如前朝的「大禮議」那種嚴重的糾紛,複見於本朝,甚至禦史吳可讀竟以死諫,引宋朝的「濮議」、明朝的「大禮議」為鑒戒。明世宗既尊生父,何以竟無視於「壞字」之「獻」?溥儀這一問,將他生父問得更結巴了。 「這簡直是欺負人嘛!」溥儀不講理了,「不行,不行,不給了!什麼字眼也不給!」 「別,別別哭,別哭!我找他們去,去研究。」 研究下來,用了個「密」字。「獻」字作「賢」字解,奕劻自然不配。「密」字照《諡法考》是「追補前過」之意,勉強可行。溥儀在師傅的勸解之下,總算同意了。 因為有過這樣的經驗,所以載灃根本不敢大意,「上門」之後,先找陳寶琛,將袁世凱願意「奉還大政」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徵詢「師傅」的意見。 「袁世凱豈是可以信任的人?」陳寶琛說。 「他現在是勢窮力蹙,身不由己。」載灃又說,「看來有誠意。」 「光是誠意沒有用。既然勢窮力蹙,身不由己,又何能一手包辦大政?」 「這,這試一試,也不要緊!」 「不要緊?」陳寶琛將腦後那根小辮子搖得直晃蕩,「我看很要緊。成且不論,敗則是不了之局。」 「怎麼個不了?」 「只說一樣好了,取消優待條件——」 「啊,啊,啊!」載灃神色大變,驀地提起手在自己前額上拍了一巴掌,「我怎麼連這個都沒有想到!」 但是,載灃雖已恍然大悟,卻不能斷然作出拒絕的決定,只是聽陳寶琛的勸,根本不必對「皇上」提這件事,只跟太妃們談一談就是了。 太妃們的意見不一,四個人四種態度。一個贊成;一個不信有這樣的好事,所以根本不感興趣;一個大罵袁世凱,說他「也有今天」,十足幸災樂禍的口吻;唯有敬懿皇貴妃,作了很明確的表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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