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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於是,由東宮舍人的從人,讓出一匹馬來,荊軻騎了,猛揮一鞭,又回傳舍。

  這去而複來,得與夷姞再見,在他是一件太意外的事。見了面,她是什麼樣子?會說些什麼話?自己該如何回答?一切都感茫然。同時,他也沒有功夫去細想,馬行甚疾,轉眼之間,傳舍已經在望了。

  荊軻突生怯意。手裡一緊,帶住了馬,望著傳舍發楞。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朝錯誤的路上走?如果夷姞哭哭啼啼,不忍分離,何以應付,何以安慰?那麼,這一見,只有更增加她的痛苦。萬一自己在這最後關頭,再還把握不住,陷溺在她的深情之中,把平生的雄心壯志,一齊付諸東流,這還成個什麼人!

  然而,他不肯承認自己是如此軟弱!換一面來看,這也正是對自己的一重考驗,極嚴格的一重考驗!要成大事,不可畏怯——他這樣自我鼓勵著,勉強把隱隱然的忐忑不安壓制下去。

  放馬又走,來到傳舍前面,四周靜悄悄地,剛才貴人雲集,高歌慷慨的大場面,轉眼間已成陳跡了。

  「荊先生,」有人在喊。

  剛跨下馬的荊軻,回頭一看,是季子在招呼,便問:「公主呢?」

  「請隨我來!」

  季子領著荊軻,繞過傳舍,屋後偏西,有間精緻的小屋,季子指了指,站住了腳。荊軻會意,踏上臺階,把虛掩著的門推開,只見夷姞靜靜地坐著,面前放了一張琴,一具香爐,爐中青煙,正嫋嫋升起。

  四目相視,都沒有說話,但他們彼此也都瞭解,是由於極其珍視這意外的一見,找不出一句最好的話來形容此時的心境,所以才沉默著。

  結果還是荊軻先開口,那是出於直覺的關切:「你的臉色不好!」

  「大概是吹了風的緣故。」

  「你何必還老遠趕了來?秋風多厲,招了涼,得了咳嗽,不容易好!」荊軻在她身旁坐下,一摸她的手,冰涼,越發又要說她了,「你看!你的手!」他拿她的手籠入袖中,緊緊握著。

  夷姞淒然地一笑:「老遠趕了來,聽你這兩句話,就招了涼也值得。」

  荊軻心裡又發酸,又發熱。他意識到自己在遭受考驗了,但是,他矛盾得很,覺得這樣的考驗,就算通不過,也不是件壞事!起這樣的念頭,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不自覺地身子一抖;夷姞發覺了,凝神看著他。

  他慚愧而痛苦地低下頭去,輕輕說道:「看來我是到死都忘不掉你的。」

  「此所以我要跟你見最後一面。」夷姞平靜地答道。「本來早就該到了。東宮換了關符,我不知道,到了西城擋駕;再去領新關符又麻煩了半天,等趕到這裡,你已走了。這樣把你追回來也好,可以容咱們靜靜說話。而且,送別不也總是親人在最後分手的麼?」

  多少年來,軻荊還是第一次聽見「親人」兩字,入耳陌生,但咀嚼不盡。家亡國破,天涯茫茫,幸而有個親人,卻又轉眼間便要生離;牽腸掛肚,縈夢驚魂,直到死別為止。遙想奮擊秦宮,功成身殉,自己一瞑不視,留下了英雄名聲,血食燕廟,千秋景仰,倒也罷了。苦的是夷姞,有生之年,無以為歡?除非——

  荊軻心念一動,自覺蔽境忽開;當此永訣之時,他覺得他對這世間唯一的親人,該有句話交代,即使這句話要傷她的心,也顧不得了。

  「妹妹,請鑒納我一片誠心!」他的語音極重,右手緊抓著胸前的衣服,好像要撕裂胸膛,把那顆血淋淋的心掏出來給她看似地,「從此刻起,我要不斷禱告上蒼,希望你遇見另一個知音,一切都比我好,也比我更愛你。」

  夷姞有著忍俊不禁的神情,「有了這麼一個人,便又如何?」她問。

  「希望你愛他,嫁他。若能如此,我才真的是死而無憾。否則,就算你們在燕國替我造廟,我也不忍來享血食。」

  「為什麼呢?」夷姞的聲音雖仍保持著平靜,眼中卻已含著亮晶晶的淚珠,「難道你連到燕國來跟我夢中相見都不肯麼?」

  「不!」荊軻從牙縫中狠狠地進出幾個字來:「一絕永絕!我不會托夢給你,我願你早早把我忘掉。」

  「不!」夷姞的聲音跟他同樣地堅決,「沒有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過不下去。」

  糟了!荊軻在心裡著慌,說來說去要把他所怕聽的那句話逼出來了!這句話千萬不能讓她說,一說出來,便是怒馬奔險崖,不能有好收場!

  於是,他搶在前面警告:「妹妹,你萬萬不可陷我於不義!」

  夷姞一楞,旋即明白,「你以為我又要逼你私奔麼?」說到這裡,突然一陣腹痛,心跳氣喘,她自己明白是怎麼回事,極力忍著,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

  荊軻看她神色有異,急急問道:「怎麼了?可是那裡不舒服?」

  夷姞閉眼不答,等腹痛緩和了些,睜開眼,用她那白如玉筍的手指往琴弦上一按,一撥,信手彈了數聲,就這數聲,便造成了一個空山鳥語,閑雲出岫的恬淡意境,把荊軻的奔騰起伏的心潮,安撫下來了。

  纖纖兩指,抹過琴弦,消除了悠然的遠韻,夷姞抬起跟來,問道:「軻,你知道我為何特地趕了來?」

  「自然是有話說。可是,你我的話,怕一輩子都說不完。」

  「正是這話,所以我攜了琴來。說不盡的話,都在琴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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