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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說著,素手調弦,以琴寫心,那韻味的高超幽遠,與雅俗皆能共賞的高漸離的築,在深諧音律的荊軻心目中,評價自是大不相同的。

  隨意彈了一個小段,夷姞皺眉說:「七弦不諧,你可曾聽出來?」

  「『下羽』似乎高了些。」

  「下羽」是第二弦,夷姞略略調整,欣然笑道,「果然是知音。」

  荊軻並不因聽到這句讚語而覺得欣慰,他只是在奇怪,何以她連第二弦不協都未聽出來,心神恍惚到這地步,卻是可慮。

  「軻!」夷姞又抬眼看著他說:「知音一去,我再不奏琴了。此是絕響,請仔細領略。」

  荊軻悚然、肅然,挺一挺腰,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在淡淡的沉榆香味中,聽得一縷清香,彷佛自天外飄來,系住了他的心,又飄然遠揚,頓覺此身不復再在人間了。

  神往的荊軻,突然一驚,冷汗淋漓,他聽出琴曲名為《思歸引》,是衛國女子所作——昔日衛侯有女,邵王慕她賢美的名聲,求聘為妃,未婚而邵王薨,太子想留住她,衛女不從,於是被拘于深宮,欲歸不得,因而援琴作歌,曲終自縊,這是不祥之聲,荊軻憂疑不止,無法想像她奏此曲的用意。

  果然,一曲既罷,夷姞哀聲高唱,是《思歸引》的曲文:

  涓涓泉水。流及於淇兮,有懷于衛,靡日不思!執節不移兮行不隳……

  歌聲低了,琴聲亂了!荊軻大為詫異,抬頭一看。夷姞臉色蒼白如紙,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一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完全失神了!

  「蓬」地一聲亂響,夷姞一手打在琴上,一手緊按著小腹,把頭垂了下去!

  「妹妹,妹妹!」荊軻失聲大喊,伸出雙手把她抱在懷中,臉上、手上已經發青紫了!

  「軻!」夷姞喊,聲音很低。

  為了要聽清她的話,荊軻屏息著不敢哭出聲來。

  「生為荊家人,死為荊家鬼。告訴哥哥,我要歸葬衛國!」

  荊軻陡感澈骨的寒意,但方寸之間,還未大亂,大聲問道:「你吃了什麼?快說!」

  夷姞沒有說話,卻聽得門口一聲狂喊:「公主!」接著,一陣風似地捲進一條影子——季子撲倒在夷姞身旁,痛哭失聲!

  「別哭!」荊軻厲聲喝住:「公主服毒了,叫東宮舍人快找醫生來,越快越好!」

  「噢,噢!」季子哭著答應,飛也似地奔了出去。

  「妹妹!」荊軻轉臉又問:「到底服了什麼?快說啊!」

  夷姞無法回答,只看她把腹部按得越緊了,還緊咬著牙,緊閉著眼,極力熬忍痛苦,荊軻看在眼裡,冷汗直冒,跟夷姞一樣覺得九曲回腸,寸寸斷裂。

  夷姞的臉色居然緩和些了,她疲倦地睜開眼,淒然搖頭:「用不著找醫生!趁這一刻,我還有口氣,要問你句話。」

  「你說,你說!」荊軻屏息著靜聽。

  「你可知道我為何特地趕了來?」

  「只為,只為——」荊軻猛然省悟,「絕我想你的念頭?」

  夷姞浮現了極欣慰的微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明白我決不肯陷你於不義。」

  「妹妹!」荊軻痛心疾首地說,「多怪我!若非我意志不堅,有動搖的跡象,你不會走此絕路。說起來又是我害了你!」

  「你莫如此說!」氣息微弱的夷姞,用盡全力來把她的聲音提高:「你死我不獨活。此志早決!」

  是的!她不是一時衝動——荊軻回想這兩天相處,她的話中,時時流露出必死之心,只恨自己氣浮心粗,忽略她話中的深意,終於造成了永難彌補的遺憾。此刻,無論如何要把她的生命挽救過來,但荒村野驛,那裡去找醫生?如等東宮舍人,渡河回城,把宮中侍醫請來,只怕早已香消玉殞。一念及此,他內心的焦灼痛楚,自覺受鼎烹的酷刑,亦不過如此!

  像頭病貓似地蜷縮在荊軻懷中的夷姞,此時正抬起抖顫的手,向他左胸去探索,很快地,她把手停住了,按著那包特製的毒藥——荊軻貼肉衣衫上有個口袋,是夷姞親手縫製,並且當著他的面,親手把那包毒藥放了進去的。

  「記住!」氣息僅屬的夷姞,掙扎著囑咐:「藥方發作的時間——我是正午服的藥。」

  完了!這是無法解救的毒藥!

  「軻,走吧!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見!」

  也許是所謂「迴光返照」,她說這句話時,神態平靜,聲音清晰——只略略低了些,但說完這話,眼睛便慢慢地闔上了,嘴角彷佛還隱隱含著笑意;這使得荊軻記起落花時節,曾有一天與夷姞策馬同遊,將酒餞春,倦遊歸來,她吵著腰酸腿疼,隨後便偎依著他悄悄睡去,那份恬適的睡態,正與此時相似。

  這甜美的回憶,也只不過在他腦中一閃即逝,接著便是摧肝裂膽般的驚痛,大聲喊著:「妹妹,妹妹!夷姞,夷姞!」

  夷姞是再也聽不見荊軻的聲音了!一摸她的胸口,涼到他的心底。

  「公主,公主!」

  季子踉踉蹌蹌地奔了進來;後面跟著東宮舍人、驛吏和一個鬚眉半白的老者,想來那就是不知何處找來的醫生了。他們一看到夷姞的姿態和荊軻的神色,立刻都目瞪口呆地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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