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荊軻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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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弦聲忽然微微一揚,旋即一抑,彷佛一個人哭得過於傷心,突然抽噎似地,就在這頓挫之間,宋意用抖顫的哭音唱道: 「驪駒在門……」 「門」字剛剛發聲,突然間一聲淒厲的長號,把築聲和歌聲都打斷了。 沉浸在無限淒涼之中,一顆心近于麻木的荊軻,突然驚醒,茫然地看著——一張好熟悉、好怕人的臉,虯須糾結,涕淚模糊,一隻毛茸茸的手按著自己的嘴,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睜得極大,是一種自覺做錯了事,驚恐悔恨得不得了的神情。 怔怔地對視了一會,荊軻終於一下子想起來了,那是武平。同時他也發現,垂淚的不止武平,一堂賓客,除卻秦舞陽以外,無不是淚流滿面。 荊軻倏然心驚,自覺豪氣消沉,有滿懷難以形容的鬱悶,渴望傾瀉,於是他拍一拍高漸離的肩頭,大聲說道:「昔日的慷慨何在?」 這一句話,啟開了高漸離的記憶之門。在荊軻得遇田光之後,他們經常在一起飲酒高歌,慷慨激昂,旁若無人;昔日的歡樂,已成陳跡,而當時的歌聲,此刻卻還清清楚楚地留在耳邊。 於是築聲又起,由「變」聲轉為「羽」聲,在滿座的感覺中人,彷佛宿雨已收面風勢轉疾,勁峭的冷意,反使人抖擻起精神,別有一種清醒振奮的意緒,一個個懍然傾聽,一陣躍然欲試,那頹喪無奈的心情都一掃而空了。 漸漸地,高漸離又雜用「商」聲。「商」聲被稱為「金」音,高亢勁急,如千軍萬馬中的金鐵交鳴,那一片肅殺的氣氛,越發把大家的心都懸了起來;然後,複又轉為「羽」聲,西風殘照,冷落關河,雖不免蒼涼之感,卻能令人油然而興橫戈躍馬的鼙鼓之思。 就這時,荊軻激動得一躍而起,拔出太子丹所贈的名劍,昂然屹立,橫劍當胸,以激越的聲音唱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築聲的餘響猶在,秦舞陽亦已離座而起,直趨荊軻面前,大聲說道:「荊先生,請發駕!」 秦舞陽的一切舉動,就這一次,深得荊軻的欣賞。以慷慨激昂,共勵同仇敵愾之心的一刻,確是奮然踏上征途的最適當的時機,因為給大家留下這樣一個強烈的悲壯印象,將來與他在咸陽的成功相配合,可以獲致更高的效用。 於是,他深深點頭,徐徐將劍收起,向秦舞陽做一個手勢,示意他一起向太子丹辭行。 而太子丹此時已走到廳中,當他們俯身下拜時,他幾乎是同時地側跪回禮。一堂賓客,看見太子如此,無不誠惶誠恐地避席同拜。 此一時,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更不用說那西風呼嘯,易水嗚咽!俯伏在地的荊軻,為這肅穆沉重的氣氛,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沒有人能夠看到,他悄悄地拭一拭淚,把頭抬了起來。 與太子丹面對著面,距離極近,在這一瞬間,荊軻看出太子丹眼中有著濃重的不安,然而他沒有功夫去考察太子丹因何不安了,只抑制著自己的情感,用他那為人所習聞的從容沉著的聲音說道:「千里之行,自此而始。荊軻、秦舞陽拜別!」 「荊卿!」太子丹哽咽著說:「一路保重。我、我把舞陽交給你了!」 「請放心!我與舞陽生死同命。只望太子千萬為國珍重!」 說著,荊軻移動膝頭,等站起來時,臉已朝外,他左右望了一下,傴僂著身子,疾趨前出。秦舞陽大踏步跟隨在後太子丹和所有的賓客,踉踉蹌蹌地都送了出來。 「傳舍」門口,早就一列排著十一輛車子,除卻正使、副使各乘一輛以外,其餘九輛滿載輜重;馭者膏車秣馬,伺候已久。 荊軻頭也不回地跨上第一輛車,親自從馭者手裡接過轡頭,嘩喇一抖,駕車的駟馬,唏律律一聲長嘶,昂首亮蹄,帶動車輪。接著其餘的車輛也都跟了上來,在隆隆然車走雷聲之中,只聽得武平在大喊:「荊大哥,荊大哥!」荊軻狠一狠心,越發加上一鞭,叫車子走很更快些。 別了,燕市!他在心裡說了這麼一句,把燕市的一切都暫時拋卻。定一定神,想起有件要緊東西需要檢點,就這時隱隱聽得馬嘶,是東宮舍人帶著兩名從人追上來了。 荊軻先不管他,摸一摸貼肉衣衫的口袋,放心了,夷姞親自交給他的那一包毒藥,好好地放在那裡。 單騎的馬匹,比載著輜重的車子到底要快很多,眨眨眼,東宮舍人已追上了車隊,只聽他大聲喊到:「荊先生,荊先生!請停一停!」 荊軻還未有所表示,馭者已用手勢示意;等後面的車輛,放慢了速度,荊軻才能漸漸收住轡頭。終於,隆隆然的車聲,歸於靜止,潑刺刺的馬蹄聲卻格外清脆可聞。不久,東宮舍人疾馳而至,勒住韁繩,滾鞍下馬,肅立車前。 「喔,是你!」荊軻問道:「有何話說?」 「荊先生!」東宮舍人氣喘如牛,很吃力地回答:「請暫回傳舍,公主還要見荊先生一面。」 這消息來的太突兀了!莫非夷姞要留住我?荊軻這樣在心裡自語,覺很需要把事情弄個清楚再定行止。 「公主何時到傳舍的?太子可知道?」 「就在荊先生剛一走,公主便渡河過來了。那時太子還在傳舍,兩人悄悄談了一會,太子逐即吩咐,來請荊先生回去,跟公主見一面。」說到這裡,東宮舍人加上他自己的看法:「想來是話別之意。」 「太子呢?」 「太子先渡河回城了。留下話,命我護送公主回宮。」 荊軻前後想了一遍,覺得東宮舍人的看法不錯,只是離情太濃,難以割捨,還想見一面,傾訴未盡的離衷別意。轉念到此,想見夷姞的心思,亦複如饑如渴,便即叮囑秦舞陽:率領車隊,繼續前進,照預定的行程,投驛歇宿。他無論多麼晚,這一夜一定趕回來會合,第二天照常出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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