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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這時候城門已經關了,你一夜不回去,成封豈不要疑心你來告密麼?」

  「我想過的。」昭媯答道:「我想:如果荊先生肯救成封,自然也會派人送我回城,若不肯救,我也用不著回去了,城門關不關,都不要緊。」

  「唉!」夷姞重重地歎口氣:「你真糊塗!原是荊先生的主意,你反倒來自投羅網!」

  一聽這話,昭媯嚇得腿都軟了,一下癱在地上,抱住夷姞的雙足:「這可只有公主一個人能救成封了!蒼天有眼,叫我遇見公主,總算還有生路……」

  「別多說!」夷姞低聲喝道:「跟我回城。」

  昭媯會意,這裡耳目眾多,她的話若是傳到荊軻耳朵裡,聽說成封有些異圖,必然先下毒手,那是反速其死了。所以趕緊定一定神,裝得從容無事,悄悄跟在夷姞身後,出了水榭,一起回城。

  夷姞特意叫她同車,出了荊館,低聲問道:「你們夫婦倆可有積蓄?」

  昭媯不解此話的用意,老實答道,「成封曾蒙太子賞賜。我也有些釵環手飾,過日子倒不愁。」

  「這就省事了。我本想先帶你回宮,取些錢給你,現在不必白耽誤功夫;一回城,你們夫婦倆就趕快走吧!」

  「走?」

  「不走,在這裡坐以待斃麼?」

  昭媯又驚又喜!可是如何逃出國境呢?難道公主不知道,若無關符,插翅難飛?

  她的念頭還在轉著,夷姞卻又開口了:「進了城,我把我用的一道關符給你。」

  「公主!」昭媯失聲而喊。

  「禁聲!」夷姞輕聲喝阻,「你不必說那些感激我的話,這點干係,我還擔得起,好的是成封不比樊於期,就逃掉了,也無大礙。你們夫婦倆,連夜走吧,走得遠些!」

  夷姞說一句,昭媯應一句。車中極黑,她看不見公主臉上的神色,但僅是那慈祥的聲音,就足以暖到心頭了。

  進了城,先送昭媯回家。下車時,夷姞把從東宮領來以後,一直便未交還的那道關符,鄭重地交給了她,然後驅車回宮。

  一個人在燈下獨坐,想想自己所做的事,又好笑,又得意,但也不免惴惴然,覺得有些冒失,可能會有什麼事先無法想像得到的意外發生。

  這神態引起了季子的注意,再想到昭媯,越發料定必有事故發生;於是率直動問:「昭媯跟公主說了些什麼?」

  「一件極可笑的事。先讓你納一宵的夢,明天你就知道了。」夷姞詭秘地微笑著:「明天一早,你找個事故,到東宮去一趟:聽見了什麼消息,擱在心裡,回來告訴我。」

  等一覺醒來,聽得外面竊竊私議的聲音,想起前一天夜裡,曾囑咐季子到東宮打探消息,陡覺精神一振,殘餘的睡意,一掃而空。輕輕咳嗽一聲,立即聽見外面在說:「公主醒了!」

  屏門一啟,季子出現,匆匆走到夷姞身邊,低聲報告:「公主!成將軍帶著昭媯逃掉了!」

  「喔!」夷姞緊接著問,「可曾派兵去追?」

  「兵是派了,沒有追上。」

  「好!叫人套車。」夷姞又說:「你再到東宮去一趟,告訴太子,說成封是我放走的……」

  「是公主?」季子驚愕地問:「為什麼?」

  「你先別問。只告訴太子,不必再追!」

  等季子一走,夷姞也隨即上車出城。一路上覺得心情特別興奮,從昨夜與昭媯相見開始,一切都是她自己在暗底下做功夫,腹中裝了太多的新奇與詭秘,急於要找個她所信服而能無話不說的人,好好地談一談——這個人自只有荊軻;此時她想見他的心,異常迫切。

  而荊軻也是一樣。他已換好了冠服,如果她晚一步到,他便要進城去打聽消息了。要打聽的,當然是成封的消息。昭媯為成封而來,是不消說得的,但是,何以夷姞帶著她匆匆而去?一個代表他接見訪客的人,談了些什麼,無論如何該先來告訴他,而竟悄然一走,豈不可怪?

  因此,他一見夷姞,第一句話便是,「昨晚何以不辭而別?」

  「你猜呢?」

  「我已經猜了一夜了,實在無從猜起!」

  「原來你也有連猜都沒法猜的時候!」夷姞得意地笑著。

  「夫人高明!」荊軻拱拱手,恭維她說,「我服了你了。快把我心裡的疑團打破了吧!」

  「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結束了調笑,夷姞平靜而仔細地,把前後經過,細細說了給荊軻聽。話到一半,他已忍不住浮起了讚賞的笑容,等她講完,他一把攬住了她的腰,高興得不住親吻著她的發和手。

  夷姞想不到她一時的靈感,竟獲得他如此熱烈的欣許。再沒有比做了一件讓所愛的人激賞的事,更能叫人滿足,但是,這還不夠,她還要親耳聽到他對此舉的評價。

  於是她故意問道:「可有做錯了的地方沒有?」

  「不能做得更好了。」荊軻答道:「我真的太高興了!我心裡有這麼個希望,希望有人把燕國與秦『修好』,不惜屈從嬴政的消息傳播出去,這個念頭,我絲毫未曾透露,竟不知你是從何得知的。」

  「說老實話,我並沒有想到你心中有此念頭。我只是想到,讓成封以秦國的叛將的身分,流亡列國,責燕以媚秦而出賣忠義,流言四播,大有助於你的成功。因此,我就斷然決然地這樣做了!」

  「這、這足見得你休戚相關之深!」荊軻心頭浮起一陣陣難以形容的甜美圓滿的感覺,越發摟緊了她,卻仰望著空中,喃喃低語:「人生遇合之奇,相知之深,真有如此者!實在叫人難信。」

  「我也沒有想到我竟能如此大膽——不說別的,只說成封和昭媯,果真叫哥哥派兵抓了回來,軍法處置,立斬無赦;原來無事而弄巧成拙,白白傷了他們夫婦兩條性命;這一下,」夷姞不由自主地一陣抖,強笑著說:「我怕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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