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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但是,表示了這份歉意,即等於表示荊軻做錯了事,所以他只向荊軻鄭重致謝,而把歉意藏在心裡。當然,在荊軻看,他的致謝都是多餘的。

  「對於秦國,」太子丹緊接著談到正題:「我以為應致一書劄。作了個稿子在這裡,請你裁酌。」

  荊軻細看了那稿子,內容是自陳修好的誠意,以誅殺樊於期作證,接著陳述,將於秋間遣上卿荊軻為專使,賚送①樊於期的首級,及督亢地圖,輸誠納款。(①賚,賜予。)

  「很好!」荊軻交還了稿子,又問:「不知遣誰送去?」

  「這還沒有想到。」

  荊軻靈機一動,微微笑道:「我倒想起了一個人。」

  「誰?」

  「成封。」

  這未免匪夷所思了,夷姞在一旁先就表示反對:「成封是秦國的叛將,叫他回去,不是送他的命?」

  「說不妨跟他說一說,看他如何表示?如果他肯去,就不必叫他去!」

  這叫什麼話?太子丹和夷姞細想一想,終於了然,兄妹倆對看了一眼,轉臉一齊望著荊軻笑了。

  「你是想趁此機會試一試成封?」夷姞問道:「成封果真是秦國的叛將,決不敢回去,倘是秦國的間諜,便落得有此脫身的機會。是不是?」

  「那還用問?」太子丹接口代答,「所以說,他如肯去,反不能叫他去。」

  「我想這沒有用。如果成封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他還夠格當間諜嗎?他自然一口拒絕,不肯去的——照這樣子,」夷姞振振有詞地問荊軻:「你能試出他些什麼?」

  「還是能試出來。」荊軻異常沉著地對太子丹說,「請先照我的建議辦。看成封是怎麼個態度?」

  成封的態度,很快地就知道了。果如夷姞所料,一口拒絕,而且據說還非常惱怒。

  「成封是忠實可靠的!這下可以斷定了。」荊軻對夷姞說:「如果他是秦國的間諜,對此使命,至多峻拒,無須惱怒。」

  是的!夷姞此時也想到了,叫秦國的叛將仍回秦國,這是無意間開玩笑,還是有意借刀殺人?但不論那一項,都足以招致成封的惱怒,卻是很明白的。

  「你看著!」荊軻又說,「還有花樣出來!」

  「但願不要再出花樣吧!」夷姞真怕再有意外的麻煩,把荊軻的剛剛平伏的心境,又激起陣陣波瀾,所以這樣憂心忡忡地說。

  荊軻笑笑不響,心裡卻在考慮——他料定成封,必定還有動作,得要仔細估計一下,看看可要預作防備?

  夷姞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事。她雖關切著他的預言,而且相信他作此預言,必有所見,但總以為就有事故發生,也不會在此朝夕之間,既然他不願多說,她也就暫且不問了。

  誰知道就在夷姞剛要離去時,忽然有個意想不到的熟人來到荊館——那是昭媯。

  「如何?」荊軻笑著問夷姞。

  「不想來得這麼快!」夷姞問道:「你看他是何來意?」

  「可得而知者,必是為成封的事。」荊軻搓搓手說:「拜託你代為接見。這是個緩衝。」

  夷姞會意了。他是怕昭媯提出什麼令人為難的要求,當著面不便於拒絕,由她代為接見,便有個推託的餘地了,所以欣然應承。

  等把昭媯領了進來,一見她那汗水淋漓,氣喘不已的狼狽樣子,夷姞覺得好生可憐,便安慰她說:「昭媯,你深夜來看荊先生,必是有要緊的話說。跟我說也一樣,我能作主的,一定替你作主。」

  「多謝公主!」昭媯俯伏在地,感激地說了這一句,左右看一看,有女侍在旁,便不敢再說下去。

  「你來!這裡涼快。」

  夷姞一面說,一面特別假以詞色,親手拉起昭媯,把她領到水榭北面的一間小閣——這間閣子深藏在內,隔絕人跡,不虞洩密。

  於是,昭媯跪近夷姞身傍,說了來意。她是來告密的,但也是來乞援的。她說:成封對於太子丹遣他到秦國投書一事,不但惱怒,而且大為恐懼,由於樊於期的被殺,他認為燕國的政策改變,已經顯露了極清楚的跡象,燕國將不再與秦國為敵,而是對秦國投降。因此,遣他到秦國去投書,實際上是幫助秦國制裁叛將,現在拒絕是拒絕了,可是性命還不能保住,他相信他會遭遇到跟樊於期同樣的命運。他不甘於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因此,他決定逃亡,並且想帶著昭媯一起走。

  「公主,你想,我怎能聽他的話?可是,我又不能不聽他的。真難死我了!想來想去,只有來求荊先生,轉求太子,貸成封一死,現在有公主替我作主,是意外之喜。」說著,昭媯又磕下頭去。「成封、昭媯的兩條命,都在公主手裡。求公主恩典。」

  話中有以死相挾的意思。夷姞不知道昭媯此來,是她自己的決定,還是成封的授意,但是,從「不能不聽他的」這句話中,她已可斷定,昭媯不是不想跟成封一起逃,而是不敢逃,知道燕國關禁嚴密,不容易逃得出去。就讓他們逃了又何妨?這出於同情的一念,突然觸發了她的靈感,立即做出異常懊惱的神色,緊鎖雙眉,把頭轉過來,轉過去,是那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一籌莫展的神情。

  昭媯看得一陣陣驚心不止!果然,太子要殺成封,公主也知道的,所以才有此為難的樣子。事到如今,只有硬著頭皮把這條路走到底了。

  「公主!」昭媯哀聲說道:「求公主明示,果真成封罪無可赦,昭媯願求先死!」

  夷姞不答,但更痛苦了,終於她細長的雙眉一揚,作出已斷然有所決定的姿態。

  然後她低聲問道:「你到這裡來,成封可知道?」

  「我瞞著他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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