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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放到我這裡來!」荊軻毫不遲疑地回答。

  「是。那麼我回頭就送過來。」

  「不!」是夷姞的聲音,她突然出現在門口,提出反對,「應該供奉在樊館。」

  「喔,公主!」東宮舍人先行了禮,然後答道,「太子本來也想這麼辦,又怕供在樊館或有差池。」

  「有何差池?」

  「樊將軍的首級珍貴得很,怕人盜了去,到秦國獻功領賞。」

  「既如此就該派重兵把守。」

  「是!」東宮舍人口中答應,眼卻看著荊軻。荊軻自然以夷姞的意見為意見,「就這麼辦吧!」他說,「煩你稟告太子,說公主跟我都是這樣的意思。」

  「太子呢?」夷姞接口發問:「可要來看荊先生?」

  「今天怕不能來了。因為看見樊將軍梟首,過於悲慘……」

  「好了!」夷姞很有力地打斷他的話,「你不必往下說了。請回去覆命吧!」

  「是!」東宮舍人行禮辭別。

  荊軻把他送出閣外,懶懶地憑欄而立,什麼事都不想做——他的剛剛平伏的哀戚,又叫東宮舍人給挑起來了!看到荊軻如此黯然不歡,夷姞越發自信她對東宮舍人所說的話,完全不錯。如果拿樊於期的首級置於荊館,這對荊軻是個朝朝暮暮都能感受到的刺激。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把情緒平伏下來。盡這一夏天的功夫,她要幫助他活潑天機,培養浩然之氣,然後,在他動身的時候,想個辦法激起他的悲憤,昂揚他的壯志。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調整他的心境,才能保證他入秦的任務,必如人意。

  就在這短短的片刻,她籌畫好了一切。她非常快樂,內心充滿了一種莊嚴的感覺,她為她自己的決定感到驕傲,因為那只有她才能做到,而且也只有她才能發覺整個事件的癥結,而需要作這樣一個決定。當荊軻成功以後,沒有人會知道,如果不是她瞭解荊軻的情感,作了最好的疏導和培養,荊軻也許不可能收功于五步之內!

  這份功勞將要被埋沒,似乎是個遺憾。然而比起對荊軻的愛,這個遺憾實在算不了什麼。只要能幫助荊軻,克保全名,始終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大丈夫,她就雖死無憾了!

  於是,夷姞這天回城,深夜又到東宮去看她哥哥,她有許多話急於要告訴他。

  太子丹原也是個重情而近乎懦弱的人,眼看樊於期死後梟首,慘不忍睹,因而在精神上所受的震動,更過於荊軻。而且由於要瞞人耳目,連撫屍一慟都不可能,這滿懷的悲痛疚歉,抑鬱難宣,以至於真的病倒了。

  但因天熱,睡不安枕,所以聽見夷姞一到,仍舊叫太子夫人把她迎入臥室,想問一問荊軻的情形。

  「他跟你一樣,都是受了刺激。不過,他已經好了。」

  「怎麼呢?」

  「我開導了他一番!」夷姞半歪著頭,微揚著臉,老氣橫秋地說。

  病中容易生氣,太子丹不能容忍她的驕狂,看著太子夫人說:「你看看,她這說話的神氣!」

  「只要有理就行了!」太子夫人巴不得她也拿開導荊軻的話來開導他:「妹妹,你跟荊先生怎麼說來的?」

  夷姞挪一挪身子,雙手撐地,微向前俯,換了副極懇切的神情對太子丹說:「哥哥!你們都覺得對不起樊將軍。其實,要照你現在這樣子,才真的是對不起死者!如果我是樊將軍,又早知你們是這樣子的婦人之仁,我決不自盡!太傻了!」

  「哦!」太子丹一挺身坐了起來,把頭伸出帳子外面,手指著夷姞,「你說,我該如何?」

  「節哀辦大事。別老想著他的死,該想到如何為他報仇,叫他含笑九泉。」夷姞停了一下又放低聲音說:「秦國在這裡的密諜,恐怕此時已在路上,星夜趕回咸陽報喜信去了。如果第二撥人回去,說燕太子因殺了樊於期,震悼致疾,哥哥,你想,嬴政豈不要動疑嗎?」

  「啊!」太子丹定定神問道:「這話是荊卿讓你來說的?」

  這句話問壞了,「哼!」夷姞冷笑一聲,「你只以為我凡事受他的指使麼?就不作興我也有見解?真是太藐視人了!」說著,把頭扭了過去,不愛理他。

  太子夫人沒有聽懂他們的話,所以也不知夷姞因何動氣?只慌慌張張地問道:「兄妹倆說得好好的,怎麼一句話又翻了!」

  「是我不好,」太子丹笑嘻嘻地伸過手去,握住夷姞的肩,「妹妹!你的話不但見解高超,而且真是藥石之言。你看,我的病不是好了嗎?來,來,我從中午到此刻,還沒有吃飯,夜這麼深,你怕也餓了,就在這裡陪我吃點東西。我還要請你開導開導。」

  夷姞的怒氣,一笑而解。陪著太子丹進了些消暑點饑的飲食,然後一起在院子裡納涼,少不得又談到樊於期的後事。

  太子丹告訴她說,樊於期的無頭屍體,已用樟木雕了一個人頭安上,入棺盛殮,就葬在樊館後園。那函封的首級,決定也供置在樊館正廳,太子丹本意還想舉行一個祭禮,此刻也決定取消了。

  「主要的是,對外應該有所佈置。」夷姞說道:「就表面來說,是替嬴政辦了一件大事,然則照常理論,應對秦國有所表示!」

  「對!這倒提醒了我。」太子丹深以為然,「應該早早修書致秦國,表明『修好』的誠意。這件事,明天我得跟荊卿好好商議一下。」

  第二天午前,太子丹和夷姞一起到了荊館。與荊軻相見之下,自然有一番傷逝念舊的話,但彼此的哀戚,已非樊於期剛死的時候可比,而且也都怕引起對方情緒上的波瀾,不敢往深處去談,所以僅止於感歎而已。

  對於荊軻,太子丹在感激以外,還有一份異常的疚歉;荊軻原不必出面去要求樊於期自盡的——那是他應作的事。因此,荊軻由於樊於期之死而感受到的震動和不安,等於替人受過。太子丹自然應該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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